野外的死鹿、蔓草和愛情評傅漢思《梅花與宮闈佳麗》

美國漢學家傅漢思(Hans H.Frankel)先生的《梅花與宮闈佳麗:中國詩選譯隨談》(王蓓譯,三聯書店2010年4月版)是一本非常有意思、有特色的中國文學研究著作。作者選取了中國歷代一百零六首詩歌(其中包括若幹辭賦),按主題和文體進行分類,逐一加以翻譯和分析,以此來說明中國詩歌的特點。其中《詩經》選得最多,共八首,分別是《召南·野有死麕》、《周南·桃夭》、《陳風·月出》、《鄭風·野有蔓草》、《王風·君子於役》、《鄭風·叔於田》、《衛風·木瓜》和《鄘風·桑中》。“國風”是《詩經》的精華所在,這八首都是名篇,也比較容易理解,選來作為標本是合適的;由此我們可以管窺全書選目的特點,體會作者的意圖:“我的這本書的意向讀者是那些對中國詩歌感興趣的人。它面向從未學過漢語的人,處於學習過程中的人,以及正在為這項學習是否值得付諸努力而猶豫不決的人。但是那些已經掌握了漢語的讀者,包括中國詩歌方面的專家,我希望也會通過閱讀找到本書更多的意義。”(《前言》)所以,對於中文世界的讀者來說,這本書具有多方面的價值,其中一個方面就是看看傅漢思先生如何將古老的中國詩歌翻譯成現代英語,特別是其中由他本人率先翻譯的那五十首作品。

《詩經》中的八篇不在這五十首之列。傅漢思這本書的英文原著(The Flowering Plum and the Palace Lady:Interpretations of Chinese Poetry)出版於1976年,在他之前英語世界裏已有多個《詩經》譯本,比較重要的有1871年理雅各譯本、1937年魏理譯本、1954年龐德譯本。對幾種譯本進行一些對比觀察無疑有助於我們對《詩經》原文和翻譯的理解。下面我們選兩首試做一點分析。其一,《召南·野有死麕》: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

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這裏比較難譯的一句是“有女懷春,吉士誘之。”理雅各譯為:“There is a young lady with thoughts natural to the spring, And a fine gentleman would lead her astray”;魏理譯為:“There was a lady longing for the spring, A fair knight seduced her”;龐德譯為:“A melancholy maid in spring is luck for lovers”;相比前人,傅漢思的譯文與原文建立了最佳的對應:“There is a girl longing for spring, A handsome man seduces her”。按“懷春”的意思是說姑娘芳心已動,有求偶之意,未必一定是在春天,盡管從該詞的語源來說與春天有關。(《周禮·地官·媒氏》雲:“中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以上幾種翻譯都比較拘泥於“春”的字面意思,無論是“春天的情思”(thoughts natural to the spring),還是“渴望春天”(long for spring),似乎都沒有做到得意忘言。龐德更是落入言筌,“有女懷春”到了他筆下成了“春天裏一個憂郁的少女”(a melancholy maid in spring),這樣一位少女對於求愛者來說無疑是再合適不過的對象(luck for lovers)。這樣的翻譯倒是簡潔,但原文中的不少深意被忽略了。

“吉士誘之”的“吉士”從字面看是“吉祥的人”,用auspicious(吉祥)是合適的,用handsome(漂亮)、fair(美麗)、fine(美好)似亦無不可。但把“士”譯為knight(騎士)則出於魏理的想象,無論是上古還是中古,中國從來沒有出現過歐洲那樣的騎士。騎士的一個重要標志是對婦女彬彬有禮,一定不會動手動腳,出現下文“感”(通“撼”,拉拉扯扯的意思)姑娘之“帨”(佩巾)的行為。用西方的標準來看,這小夥子不要說是騎士,連紳士(gentleman)的標準都很不夠。傅漢思直截了當地譯為man(男士)雖稍覺簡單,倒沒有這樣的毛病。

如果深究這位“吉士”的身份,我想很可能是一個獵人,野外那頭死鹿是他打死的,“野有死麕,白茅包之”無非是誇示自己的本領,誘惑姑娘跟他去野外看那頭死鹿——當然這只是向她求愛的借口。這小夥子大有激情,在口頭勸誘的同時,還動手去拉姑娘的佩巾。所以姑娘發出了這樣的警告:“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魏理、龐德認為這句話含有姑娘被誘奸的意思,龐德甚至認為強奸已經得手,姑娘的貞操也像鹿一樣死去了(dead as doe is maidenhood)。這些理解實屬過度闡釋;還是理雅各說得比較在理,他認為這句話是姑娘“警告她的求愛者離開”(warning her admirer away)。更準確地說,是警告他不要動作過火。

這裏的一個關鍵是如何理解“無使尨也吠”。如果姑娘害怕被人強奸,她應該讓尨(猛狗)狂叫起來才對,為什麽反而害怕狗叫起來呢?她無非是擔心動靜太大,容易引起別人特別是家長的注意而已。錢锺書先生在《管錐編》中解釋“尨吠”這一問題時有一段精彩的論述:“王涯《宮詞》:‘白雪猧兒拂地行,慣眠紅毯不曾驚,深宮更有何人到,只曉金階吠晚螢’;高啟《宮女圖》:‘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誰來?’可與‘無使尨也吠’句相發明。……而十七世紀法國詩人作犬冢銘,稱其盜來則吠,故主人愛之,外遇來則不作聲,故主婦愛之,祖構重疊。蓋兒女私情中,亦以‘尨也’參與之矣。”領會錢先生的言下之意,此時這位中國姑娘的心情應和那個法國主婦相似,她表面上很嚴肅,而其實對小夥子還是很有意思的,只是警告他動靜不可太大。《鄭風·將仲子》中亦有此意,其中的姑娘雖然很想念仲子,而又擔心他行動過火,將引起“可畏”的“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