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卷耳》英譯

《周南·卷耳》是《詩經》中的名篇。據我的初步研究,最早從原文將之翻譯成英文的是美國傳教士婁理華,婁氏的譯文和簡短的評論發表在19世紀美國人在廣州創辦的英文刊物《中國叢報》第16卷第9期(1847年9月)。此後理雅各、魏理、龐德等在他們的《詩經》全譯本(分別出版於1871、1937、1954年)中也翻譯了這首詩。下文將以婁理華的英譯文為中心進行分析。

為了便於分析,現將原文和譯文對照抄錄如下: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

I gather and gather again the Mouse Ear plant,

But my bamboo basket I cannot fill;

Alas! I am thinking about my lord,

And the basket I have laid by the broad road side.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I wish to ascend yon stone covered hill,

But my palfrey is lame, and cannot go up;

Then bring me the storm-cup of gold all enchased,

That I for a while my long griefs may not cherish.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I wish to ascend yon high hill's back,

But alas my black palfrey all sickly and wan;

Then bring me that cup of the unicorn's horn,

That I for a while my long woes may forget.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雲何籲矣。

I wish to ascend that rock hill's gentle slope,

But alas my poor palfrey all weak with disease,

My page too! unable to walk;

Then I alas! what shall I do!

關於《卷耳》的理解,歷來眾說紛紜。其中一個爭論的焦點是詩中的“我”是誰?第一章中的“我”和後面三章中的“我”是否是一個人?從婁理華的翻譯和譯文後的解說,我們看到他是將全部四章中的“我”都看作一個人——文王之妻太姒,她所懷的人是文王,背景或是文王朝會征討之時,或是羑裏拘幽之日。婁氏的理解基本是依據朱熹《詩集傳》:“後妃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故賦此詩。”但這樣的理解有兩個大問題,一是以後妃之尊去大路邊采卷耳,已經是有失體統,二是因為思念文王而大喝其酒(酌彼金罍,酌彼兕觥),更是有損後妃的形象。朱熹本人也認識到了這個問題,他的解釋是這兩個行動都是所謂“托言”——不是實有其事,只是為了抒發感情的臆想。但這樣的解釋實在勉強。

後來的譯者開始認識到這兩個難以解釋的問題。理雅各認為這首詩的作者不太可能是太姒,而寧願相信這是一個普通人在懷念自己的至交(some one is lamenting in it the absence of a cherished friend)。但和婁理華一樣,理雅各依然將詩中的“我”看成是同一個人。在“我”的理解上突破前人成見的是魏理,他在譯文中將“我”都翻譯成“I”,似乎和前人沒有任何差異,但在譯文後的解說中極為高明地指出:“第一章出自留在家中的妻子之口,後面三章出自在外服役的丈夫之口。”(In the first verse it is the lady left at home who speaks; in the remaining verses it is the man away on a perilous journey.)繼魏理之後,龐德同樣高明地處理了角色轉換的問題,他直截了當地在第一章前面加上了“She:”(她說),第二章前面加上了“He:”(他說),明確表明這首詩分為兩個部分。有意思的是,魏理、龐德兩人的理解與錢锺書先生的觀點不謀而合:“二、三、四章托為勞人之詞,‘我馬’、‘我仆’、‘我酌’之‘我’,勞人自稱也;‘維以不永懷、永傷’,謂以酒自遣離憂。思婦一章而勞人三章者,重言以明征夫況瘁,非女手拮據可比,夫為一篇之主而婦為賓也。男女兩人處兩地而情事一時,批尾家謂之‘雙管齊下’,章回小說謂之‘話分兩頭’。”(《管錐編》)

還有一種觀點也頗具影響力,其代表是余冠英先生,他在《詩經選》中指出該詩“是女子懷念征夫的詩。她在采卷耳的時候想起了遠行的丈夫,幻想他在上山了,過岡了,馬病了,人疲了,又幻想他在飲酒自寬。”程俊英女士在《詩經譯注》中亦持此論。這個看法有一定的道理,但問題在於一個妻子想象丈夫做某事時,一般不會用“我”,常見的是“君”,如“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白居易《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君邊雲擁青絲騎,妾處苔生紅粉樓”(李白《搗衣篇》)。

高亨先生關於這首詩有一個獨到的見解,他認為不僅是二至四章,首章也是出自男主人公之口,“采采卷耳,不盈頃筐”是他想象妻子在采卷耳,“嗟我懷人”是他懷念妻子,至於最後也是最麻煩的一句“寘彼周行”,他這樣解釋:“寘借為(徥),行也。周行,往周國去的大道。此句是作者自言在周道上奔走。”(《詩經今注》)這樣講倒也能自圓其說,但短處在於使相思變成了單向的,只有丈夫思念妻子,而沒有了妻子對丈夫的思念。要知道,妻子因為思念丈夫無心采摘而將筐放在大路邊的形象是多麽動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