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第3/3頁)

那是一個早已逝去的年代,顯然,企圖進入它的思想內部是件危險的事,有點像堂吉訶德的冒險。眾所周知,古羅馬歷史中,共和國的最後20年是資料保存最完備的時期,有演講詞、回憶錄,甚至還有私人通信,對古典學者來說,稱得上是一座證據的寶庫了。但它們仍然只是巨大黑洞中的幾束微弱光線。將來的某一天,等20世紀的資料散落得如古羅馬時期一樣,或許寫一部二戰史就只能依靠希特勒的廣播演講和丘吉爾的回憶錄了。歷史變得完全碎片化,沒有前線將士的家書,沒有他們的日記。這種資料狀況是古典史家非常熟悉的,如莎士比亞筆下的弗魯倫(Fluellen)所說,“聽不到龐培營帳裏的任何聲音”。沒能發出聲音的還包括農民和城市流浪者的簡陋小屋,戰地奴隸的工棚。偶爾能聽到一些女人的聲音,但僅限於身份高貴的女人;它們毫無例外地由男人轉述,甚至是錯誤地轉述的。在羅馬史中,很難了解到統治階級之外任何人的詳細情況,就像沙中淘金一般困難。

即使對重大事件和重要人物的敘述也不完整,也只是一些殘章斷篇,如平原上的水渠,一會兒有高架的引水橋,一會兒又流淌在地面。羅馬人很害怕這會成為他們的命運。他們中第一位偉大的歷史學家薩魯斯特說:“毫無疑問,命運女神隨意地主宰著一切。她宣揚一個人的聲名,隱瞞另一個人,絲毫不考慮他們也許難分高下。”6頗具諷刺意味的是,他的作品的命運恰是這段辛辣議論的寫照。薩魯斯特是愷撒的追隨者,曾記錄了其庇護人登上權力高位前的一段歷史。讀過的人一致稱贊這部作品的權威性。如果它能保留至今,我們便有了一部富於戲劇性描寫的重要記述,一部同時代人寫的從公元前78年到前67年這10年間的歷史。可惜,我們只能看到薩魯斯特的傑作的片段。依據這些和其他的一些片段,我們仍能重構這段歷史,然而已失去的再也無法修復。

難怪古典學者都擔心話說得太滿,每寫上一句便停下來,急於解釋它、限定它。即使材料非常豐富,不確定和前後不一致的情況也到處出現。以本書書名所指示的那個關鍵事件為例,它真的如我描述的那樣發生了嗎?只是有可能罷了。有材料說是在日出後渡河的,另一些材料暗示,當愷撒本人來到河邊時,前衛部隊已經過了河。甚至連日期也是根據其他事件推斷的。學術界接受1月10日前後的日子,但從10日到14日,哪一天都有人贊同。此外,依照儒略歷以前的古怪歷法,羅馬人說的1月其實是我們的11月。

一言以蔽之,本書對許多事實的陳述都有可能遭到反駁,或許反駁的依據還很充分。讀者應該習慣這種情況。我也得加上一句,請不要為此沮喪。在序言中把這些交代清楚很有必要,畢竟,這是一部記敘體著作,由支離破碎的材料連綴而成,還不得不略去一些明顯的關節和脫漏之處。無論如何,羅馬共和國的覆亡意義重大,連貫而流暢地寫出它的故事一直是古代史學者的心願。他們認為這是可以的,我也一樣。許多年來,敘述史很不招人待見,今天,它又令人欣慰地重新被認可。當然,人們也很清楚,成功的敘述史需要人為構造一種模式,自圓其說地將雜亂的事件一一編排進來。事實上,這樣的著述能更近地引領我們走向羅馬人的心靈。幾乎所有公民都把自己看作那個時代的英雄,正是這種心態導致了羅馬的毀滅;與此同時,它也賦予這段歷史一種特別絢麗的、英雄主義的色調。僅在一代人之後,人們便開始為那樣一個時期、那麽多的偉人驚異不已。維裏烏斯·佩特庫魯斯(VelleiusPaterculus)是提比略皇帝的頌詞作者,他在半個世紀後贊嘆道:“曾幾何時出現過如此偉大的人物呢?這樣的時期根本不需要我們為它著書立說,它注定流芳百世。”7但很快地,他為這段時期寫出了一部歷史。他和羅馬人都明白,正是在行動中,借助絕世的豐功偉業,羅馬的天才們光彩照人地展示著自己。敘述體最適合表現行動,因此,也最適合揭示那些天才人物。

兩千年過去了,羅馬舞台上的偉大人物依然令人驚嘆。羅馬共和國也一樣。或許,它不像愷撒、西塞羅、克列奧帕特拉那樣為眾人所知,但共和國本身的意義超出了所有這些人。它有許多我們永遠不可能了解的內容,也有許多我們可以栩栩如生去刻畫的地方。古風的大理石上,羅馬公民們若隱若現;在金黃與火紅的背景下,在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的目光中,他們的面孔似亮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