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家鄉建陽

一九七八年,我開始尋覓宋慈的世界,有個重要因素,宋慈的家鄉也是我的家鄉——福建建陽。

然而我所見的清代《建陽縣志》記宋慈僅百余字。《宋史》不見宋慈蹤跡。乾隆時期《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根據《洗冤集錄序》對該書做了“提要”介紹,對作者宋慈則稱“始末未詳”。到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版陸心源著《宋史翼》,把宋慈補進了《循吏傳》,所據是南宋詞人劉克莊寫的《宋經略墓志銘》。劉克莊撰宋慈墓志銘因他曾任建陽知縣,與宋慈是知交。此墓志銘是宋代留下的有關宋慈生平的唯一記述。

七百多年歲月流逝,今天要看見歷史深處更為豐滿的宋慈,當然不容易。認識宋慈,並不是僅靠盤點史料對他有多少記載。認識歷史人物,最不能缺乏對人的精神世界的追覓。宋慈為什麽會成為宋慈?這是我尤所關心的。追尋宋慈的成長,我以為有三項特別不能忽略:不能忽略他的家鄉,不能忽略他的家世,不能忽略他所處的時代環境。此三項對宋慈的成長至關重要。

先說他的家鄉。一九七八年,我走在家鄉的童遊鎮上,一次次想過,七百多年前,宋慈就生長在這片土地,是什麽使他能寫出世界上第一部法醫學專著?

他生在山河破碎的南宋,家鄉的文化卻有今人意料不到的璀璨。宋末建陽人熊禾撰《考亭書院[1]記》說:“周東遷而夫子出,宋南渡而文公生。”開篇就道出了朱熹與孔子的關系。朱熹一生注釋與撰著甚豐,其中將《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四書編在一起並加注釋。為什麽要注釋?凝聚著孔孟智識的古文字至朱熹時代已很久遠,宋人要讀懂春秋文字有困難了,更何況要理解孔孟思想殊不容易。建陽蔡元定是協助朱熹完成四書集注的大學者。不僅如此,蔡氏一門四代出了九位賢儒,所謂“五經三注,四世九賢”,講的就是蔡氏子弟在五經中注釋了三部經典(《易》《書》《春秋》)。四書五經,九部經典有七部在建陽注釋並刻印成書,成為直至近代中國讀書人必修的讀本。請想一想,建陽這地方當時具怎樣的文化氛圍!

再說中國印刷術起於唐盛於宋,宋代是把前此千秋竹簡上的中華文化刻印到書本的重要時期,建陽正是當時全國三大出版中心之一。朱熹與弟子注釋的古代文獻就在建陽刻印出版成為教本。注釋,就是往通俗化、大眾化前進;它使文化的廣泛傳播和更多人受教育成為可能。建陽因之曾“書院林立,講帷相望”。來此讀書者非止建陽子弟,而是“四方學子負笈來學”,這促進了建本刻書業繁榮,天下書商販者往來如織,建本因數量最多、成就最高、影響最大,而使建陽享有天下“圖書之府”的盛名。這對中國文化承前啟後的貢獻,實在是巨大的。宋慈就出生在這一時期的建陽童遊鎮,歲在一一八六年,月日不詳。

十二世紀,歐洲處在中世紀。阿拉伯人曾在六世紀建立了橫跨亞、歐、非三洲的阿拉伯帝國,在中世紀產生了重大影響,到一二五八年,阿拉伯帝國被蒙古鐵騎攻滅,巴格達的黃金時代戛然而止。中國,由於造紙和印刷術在宋代大量應用,由於朱熹及其弟子偉大的譯注工程與建陽書業和書院教育聯袂傳播,使得此前數千年的中國歷史文化仿佛轉眼間就橫亙在少年宋慈面前。所以,建陽家鄉給予宋慈的文化熏陶,心智教育,是同時期其他國家和地區的子弟難以望其項背的。

宋慈九歲(1195年)受業於朱熹高第吳稚[2]門下,青年時常與建陽高士黃幹、蔡淵、蔡沈等孜孜論學探討疑難。二蔡即注釋《易》《書》者。這樣的文化氛圍在京都臨安也難尋。十九歲,宋慈到臨安入太學。其時太學約七百名學生,主持太學的是南宋大臣、翰林學士真德秀(閩北浦城人)。

真德秀閱宋慈文章,稱之“有源流出肺腑”;這是一個教育家的精粹評價,從中可以讀見:一個將來有大作為者,是要有文化源流的,此時的宋慈不僅胸有遠承,且湧動著獨立思考的情愫,這意味著有一種創造意識在蘇醒。

我的母親也是蔡元定後裔,我在厚厚族譜裏覓讀先人的消息,在童遊鎮上遙想宋代我的家鄉“書院林立”,民間亦曾“比屋弦誦”……不禁愧感,我們遺忘的何止是宋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