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困窘中萌發

來常州倒是一晃五年了。似乎只有在這時,他才體味到好友劉克莊關於為官奉職的那些見解。

他便又想起了劉克莊因作《落梅》詩而遭罷職,而今想來,他覺得潛夫兄不僅是個通脫的人,潛夫有他的理想,他的情志。官場之弊,所見極深。但他從不肯趨炎附勢。端平初年,他復入朝為樞密院編修官兼權侍右郎官時,也就是那次到南劍州傳旨回朝後不久,他又第二次被人疏劾罷官;後來,再次復出知袁州牧後,又第三次被劾罷官。所有這些,潛夫兄似都不在乎。光陰年復一年地過去,他依舊為官便秉正,做人總磊落。真可謂“任他年華如流水,依舊豪情似大江”!

聯想自己,他覺得自己有不少地方比潛夫幼稚,而且無法做到像潛夫那樣通脫,自己還未曾落到罷官的地步呢!

“可是,不同啊!”宋慈感到,自己的一生實際早已同勘查檢驗、審刑斷獄結下不解之緣,去了他的提刑之職,改任知州,實在無異於罷官!

想到罷官,他又想到了單梓林。

“惠父兄,想不到我們會在這兒見面!”那是他到常州後不久的一天,單梓林忽然來看望他。

他立刻記起單梓林就是常州人氏。但看到單梓林穿一身嶄新的商人服飾,他忍不住問道:“梓林兄怎麽穿起這一套服飾來了?”

“我就是織錦店的商人嘛。”梓林說。

“那……”

“我已經回鄉多年了。”

“為何?”

“在湖南彬縣任上,有一個案子,我斷錯了,就回來了。”

“罷職?”

“這沒什麽,我是該回來的。”單梓林頓了一下,又說,“從前,我父親說我天庭寬闊,兄弟中就數我辦事公道,人也靈活,要我去做官。說家裏也該有個做官的人,這生意也才更好做。他設法讓我的大妹子去做了一個二品大臣的小妾,到底給我補了個官。那時,我也覺得做官不錯。到後來我才曉得,我單梓林根本就不是做官的料。”

“為何這麽說?”

“真的。做了幾年官,尤其是那年遇到你後,我就曉得了,要在這世間做官,至少得有兩種本事才做得起官。”

“哪兩種本事?”

“一是肚裏得有花花腸子,曉得巴結,精於變詐;其二便是像惠父兄這樣,擁有真才實學,什麽事兒也難不倒你。可我既無其一,也無其二。就做不了官了,不如回家做生意。”

宋慈望著滿面紅光的單梓林和他說話時的輕松勁兒,感到他確實比從前精神多了。因想到單梓林那位善於烹調的夫人,宋慈又問:“嫂夫人呢?”

“在家裏。”單梓林又樂哈哈地說,“她為我生了三男二女,如今四個又都有了兒女了。只是……”說到這兒,單梓林忽又斂了笑容。

“怎麽?”

“我那可憐的大妹子,做了人家的小妾後,也不曉得染了何病,不出兩年,還懷著一個孩子,就死了。”

這是宋慈初來常州那年的事,現在想起來,宋慈心中也說不出是何滋味。常州五年,他苦惱於不能如那兩年那樣,大刀闊斧地斷處案子,於千種疑奇、萬種疑難中遊刃。常州五年,他常想的是:廣東、江西、天下……人世間有多少不白之冤!他甚至大言不慚地對夫人說過:倘若他不是知州,而是提刑,憑著他的勘檢知識,走到哪裏便可把刑案斷到哪裏,真正實現他青年時期洗冤禁暴,上報社稷下安黎民的情志。可是現在,他的官職太小,權力十分有限,他只能空想而已。

“啊……”他長嘆一聲。多少年來,他都是充滿自信,有時自信得甚至不屑於耳聞夫人要他“不妨謙虛些兒”的言辭。雖然世人多視謙虛為美德,但他不會生發出諸如“其實我也沒什麽真才實學”之類的謙想,盡管他表面上也很少表現出如劉克莊那樣的“狂傲”。他對官場上那些並無真才實學,而常以“謙虛”做外衣掩飾自己的官員早看得膩了。他以為人生本應無所束縛,不遺余力地去發掘自己的才能和力量,唯其如此,於社稷於黎民才有裨益。他從小就不自謙,從小就相信自己,為什麽不呢?一則長文,在相同的時間裏,別的同齡孩子背誦不下的,他能背誦得精熟。他只在看到眼前是一片己所不知的天地時,才會感到自己某一方面的欠缺;面對這欠缺,他就充滿自信地去變無知為有知。一旦他已能遨遊於他原本不知的一片天地,他的內心又充滿了驕傲。為什麽不呢?他所能企及的天地,不是很多人都能企及!可是現在,他不能不感到天地於他竟是多麽狹小,天地間也確乎有靠自己的努力無法企及的東西。他確確實實地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可悲,似乎這才憬悟。今日心裏的不快,正是覺得自己這一生努力到六十歲上,卻怎麽仍似青年時被困家中那般無法事志?他已經六十歲了,這一生委實還沒有做出什麽值得慶賀的事情,卻已經老了。而且,也不知今後還能做些什麽?對他來說,人生最可怕的莫過於這種茫然的落寞,莫過於他從前那種“什麽也難不倒”的自信受到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