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糊裱匠家的翰墨女

“老爺,你等會兒說,有件事,我想先告訴你。”

當宋慈沐浴後,夫人抖開疊得整齊的衣衫,一邊替宋慈穿上,一邊打斷了他滔滔不絕的話。

“什麽事?”

“這件事兒,本該先征得你的同意。”

“究竟什麽事?”

“你不會怪我吧?”

“你就直說吧!”

“不,我要帶你先去看幾件東西。”

“什麽東西?”

“走吧!”

說話間,宋慈已經穿好衣衫,夫人又替他結好衣帶,領著他出了房門。

他們來到了一間廂房,門一推進,宋慈眼前一亮。他看到房中有臥榻,有妝台,有書案,書案上擱著芪兒過去用過的硯墨筆。臨窗的地方,一個紫檀花架,架上一盆秋蘭,花開正秀,色清香溢。尤為使他驚詫的是房中還掛著的那幾幅字畫。

一眼望去,靠壁的一幅是他已知的名畫:《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這是徽宗皇帝創立畫學時廣招天下畫生,考取頭名的學生的構畫。當年,許多考生在這考題之下,畫的多是一只孤舟泊於岸邊,或拳鷺於舷間,或棲鴉於篷背,唯有這名考生不拘題中的“無人”之句,大膽地畫一船夫躺在船尾,再橫一根孤笛。意為並非沒有船夫,乃是無人過渡,所以船夫才這般清閑。此畫以其深邃的理解和不凡的構圖領一代畫生之風騷,從而傳為天下畫學美談。

傍著這畫的是一幅上書“六榕”兩個大字的條陳。這“六榕”二字是當年蘇東坡被貶惠州時,經廣州,應凈慧寺住持道綜之請,揮筆書下的墨寶。如今,凈慧寺早已易名為六榕寺,那“六榕”二字也被摹刻於匾,懸於寺門,所以也是宋慈見過了的。

再過去是一幅花卉圖,題為《鳴春》,畫的是一樹吊鐘花。這吊鐘花花色與桃花相近,也是先開花後長葉的;畫面將樹身隱去,枝幹若隱若現,只剩得花樹的一角,既不見花枝從何處生出,也不見鳥雀鳴技,然而這全不要緊,滿樹緋紅的吊鐘花兒酷像金鈴似的倒掛著,喜氣洋洋,仿佛無數個妙齡少女執著金鈴,載歌載舞,鳴唱春天的來臨。這幅畫宋慈從前沒見過,但他還是立刻便脫口道出:

“這是馬一角的作品。”

“正是。”夫人說。

馬一角即南宋畫院著名畫家馬遠,與李唐、劉松年、夏珪一同並稱“南宋四家”。但宋慈說:“這不是真品。”

“知道不是真品,沒落上馬一角的畫章,就是不敢騙你嘛!”

“這是哪兒來的?”

“筆法不好嗎?”

“幾乎可以亂真。”

“這都是出自那個可憐的女囚之手。”

“哪個女囚?”

“阿香。”

“阿香?……怎麽回事?”

“老爺,你且坐下。”宋慈被夫人輕按著坐下,夫人開始細細地往下說。

“老爺,你聽了千萬別生氣,這樣的事兒也不會常有的。你到了東莞,就發回了三紙文書,要釋放三個無罪囚徒。這三個囚徒是同一日開釋的。那另兩個囚徒都是南郊人,他們的親屬都到獄前迎候他們的親人來了。

“那日,他們三人獲釋一同被從牢城中領出,那一對在南門外賣艇仔粥的老夫婦一眼就認出了他們的兒子;那個在南郊素馨坡以種花為業的男人也立刻認出了他的女人,他們的兩個兒女和父母都來了,一時間,父母泣著奔向兒子,小兒哭著撲向父親,妻子哭著跑向丈夫,那情景,叫人見了真想落淚。

“那時,我也領著那個小男孩到了牢城外。我得把小男孩還給他的母親。你知道,小男孩生在牢裏,缺乏營養,很少活動,三歲了還走不穩,可他一看到母親,就伸出手去,要跑向母親。秋娟放開了手,他果真跑去,可沒跑幾步就摔了一跤,秋娟趕上扶起他。這時,他的母親也奔到近前,看到兒子,停下來竟有些不敢認了。當她從秋娟手裏接過變了個人兒似的孩子時,母子倆哭作一團……”

“後來呢?”

“後來,是秋娟告訴她,我就是宋夫人,於是他們全都到我面前跪下謝恩,弄得我不知如何才好。再後來,那兩個獲釋的由親人們擁著,都走了,牢城外就剩下阿香母子。他們舉目無親,向何處去?當時,我吩咐婷兒把準備好的兩封銀子並一些衣物一齊送到他們母子面前,讓他們作為遠歸故裏的盤纏。阿香望著銀子,又淚如泉湧,她沒有接,卻是攜子再次跪下,對我說:‘老夫人,你與宋大人的大恩,民女不能報答,你就收下民女做個侍女吧……’我憐她母子,也舍不得那小男孩就這樣走了,便同意了。”

“那以後,你怎知她會書畫?”

“有一日,司內一個賓佐送來一幅古畫,說是聽說你酷好收藏,願將那畫送給你,我不敢收,只推說:‘等大人回來,你自己給他吧!’便回了他。那張畫,那日阿香也看見了。待那賓佐走後,阿香便告訴我:‘夫人,那不是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