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夜之間

贛南暮春的夜晚,既無春寒,也不燥熱,沿桃水江拂送來的南風,輕輕吹得滿世界都是溫涼參半的清新氣息。

這正是一年中最好睡覺的季節。但這個夜晚宋慈與童宮都未能入睡。二人住在一室,都在回想著日間發生的事。童宮的耳裏總是鳴響著那婦人與老者疊合在一起的哭聲,終於,他忍不住問宋慈道:“大人,他們兩個,真的是互相鬥殺而死嗎?”

“如果沒有意外,應當是。”

“那麽說,也可能有意外?”

“很難設想。檢驗得到的結論,不同於告狀與口供,這是直接可見的證據,比有人告說‘親眼所見’都更可靠。我只是想……”

“想什麽?”童宮急急地問。

“如果真是互相鬥殺,那該是為一件很不一般的事,這事也可能會涉及二人之外的人,不管這人在不在場。此外,那個個頭高的,是否真是誤殺了對方後,因懼怕而去自刎的呢?會不會還有人脅迫他?”

“那你白天怎麽不說?”童宮驀地一下從榻上撐坐起來,憑著窗外透進的一點微弱星光直盯著宋慈。

昏暗中,宋慈感覺到了童宮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理解這個心眼兒透直的血性漢子,懂得他心裏想的是什麽。可是勘斷刑案,單憑這點透直心眼兒是不夠的,想到童宮今後將長久地跟隨自己,宋慈忽然感到,自己既帶上了童宮,就該迪他靈智,這樣想著,便對他說:“我來與你說一個古案,你就清楚了。”

童宮在昏暗中等待著。

“在《新唐書·劉政會傳》中載著這樣一案。審案人是唐朝一位名叫劉崇龜的官員,此人任過起居舍人、兵部郎中、戶部侍郎、檢校戶部尚書、廣州刺史等職,但斷這個案子卻是在鎮守南海時……”

“南海在哪兒?”童宮問。

“南海是郡名,為廣東一帶。劉崇龜在那兒任廣州清海軍節度使,是鎮守一方的大吏。一天,他遇到一案,是個住在江岸的女子被人殺死在家中,滿地是血,其家人曾順那血跡追到江邊,血跡不見了,於是來告官。

“劉崇龜便派人查問江岸居民,居民告說:‘近日有一條客船泊於江邊,昨夜突然開走了。’劉崇龜就差人追捕,拿到了船主,是個年輕的富商子。這富商子穿著華麗,面容白凈。開堂一審,這富商子供道:那天,在他泊船的岸邊,他看到一處住宅的高門中有一美姬,長得妖容艷態。他用眼睛盯著美姬,美姬全不避諱,這富商子便乘隙調戲她說:‘晚間我到你房中來!’那美姬聽了也面無拒色,只是微笑。

“是夜,這富商子果真去了。到那美姬家門前,門是虛掩的,一推就開了。富商子溜了進去,可是才一入門,便踏著血,滑了一跤,起初以為是水,用手一摸,聞聞有血腥味,這才發現有人倒臥在地,還聽到有頸血的滴答之聲。富商子連忙逃出,連夜解纜開船。

“再說,那美姬的屍旁遺有一把屠刀,這種屠刀通常是屠戶宰殺牲畜的,這富商子怎會有這樣的刀呢?劉崇龜決定先監下富商子,另尋兇手。

“此時,劉崇龜使了一計,從死囚牢中提出一名本該處死的囚犯,充作富商子斬了,詐稱此案已經結了。於是,那已經藏匿起來的殺人真兇不再顧忌。劉崇龜經過一番努力,很快就把真兇拿住了。”

宋慈說到這兒把話打住,旁的不打算說了,奈何童宮已對這案發生興趣,忍不住又問:“那這真兇是誰?”

“兇手其實是個盜賊,”宋慈說,“那夜去到美姬家中盜竊,見房中無燈,門一推卻開了。因那美姬是虛掩了門候那富商子的。此時,美姬見有人在黑暗中閃入門,只道是那富商子來了,立刻迎上去,豈知那賊卻以為是來抓他,便朝來人脖頸砍了一刀,驚慌之中又把刀掉了,想找,聽到門外有腳步聲,怕被人逮住,就逃了。好了,這案子的細枝末節也不需說了,我說此案的用意,你明白嗎?”

童宮靜靜地想了一陣,說:“你是說,把此案定為‘互相鬥殺而死’,也是為著惑誘真兇?”

“不管是與不是。這般定了,也有益於進一步訪察出案由。”

童宮恍然大悟,總算明白了宋慈白天為什麽不把話都說出來的原因。稍頓,又問:“如此,不知大人有何打算?”

“我想,明天尋個時機,與單大人詳細談談,請他讓我微服出城去探訪一番,或有新的發現。”

“那,你得帶我去。”童宮道。

“那是自然。不講了,睡吧。”

二人於是不作聲。不多時,宋慈聽到那邊榻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這夜,宋慈仍未睡著,他又前前後後地思索了很久。遺憾的是,他壓根兒就沒想到,就在這個靜夜中,案子又有了進展,那位日間被斷作自刎而死的妻子——邱氏,也神鬼莫知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