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蓮源如是寺

這件忽然發生的事,使宋慈暫擱下去萬卷堂尋《疑獄集》的念頭,先赴如是寺。

在去秋那個月殘星稀之夜,他曾不顧一切地幫助童宮逃走,因以為童宮殺人是為了報仇,而且所殺是該殺的人,理有可憫。他放了童宮並非圖報,但如果童宮為了報答他,而去做下什麽傷天害理的事,那就讓他傷心了,他不能不去弄個明白。

如是寺始建於唐,坐落在建陽境內的蓮源山中。翌日淩晨,宋慈也不騎馬,一身香客打扮上了路。

沿建溪北行三十余裏,又傍富屯溪東行三十余裏,路上行人稀少,路也荒涼,不甚好走,到達雒田裏昌茂村時,已是日頭偏西。宋慈在路邊一爿小茶店叫了一碗茶,咕嘟嘟喝下,這就開始登山。走著走著,已能看到古寺的脊檐了。

山中日頭落得早,緊走幾步,到了一處青石門坊,再沿著長長的石階登到古寺前,西天的太陽只剩得半輪倚在遠山巔上。古寺前一排挺拔的水杉高達數丈,枝葉如蓋,搖枝合圍,綠蔭蔽階。夕陽的余暉正射透這排水杉,斜映著有“如是寺”三字的額匾,正門兩側是八字紅墻,門首兩副藍底金字楹聯,將山名、地名,以及古寺始建的朝代都說得清清楚楚:

天竺峰夕照寶蓮座

唐迄今名谷顯遺跡

蓮源山明水秀

如是竹影鐘聲

宋慈走進寺門,裏面是一個方形闊坪,中間一條石子甬道。踏上甬道,走進二道門前,忽聞內院傳來有人散打的“嘿嘿”之聲。進得二道門,裏面是一更大的空坪,這就看到坪中央童宮正將一條水火棒舞得旋風般靈轉,且是棒腳並進,式式相連,一棒緊似一棒地攻向赤手空拳的宋勰。宋勰處處避之,步步退讓,看來不但力不勝陣,還顯得怯陣。忽然,宋勰避過童宮一記餓虎撲食,回身猛發一掌順水推舟,童宮撲地而倒。

宋勰站下,怒氣沖沖道:“看到了嗎,跟你說過多少回了,你身不高,體不魁,唯有首先精練躲閃術!”

宋慈暗想,宋勰這般管束,童宮不至於做出歹事來吧!

童宮從地上翻過身來,這一跤跌得不輕,鼻腔流出血來了。童宮也不擦拭,又拿雙眼盯住宋勰,隨即爬起,跪求道:“師父,教我打的功夫吧,我不學這躲閃術!”

宋勰將童宮棄在場院中,轉身走了。就這時,他看到了宋慈。

“慈公子!”宋勰依然像從前一樣稱呼宋慈,迎了上去。

宋慈被宋勰一叫,心中暗想,畢竟是跟隨先父走南闖北二十余年,精於偵破擒拿的人,自己雖頭落鬥篷別樣穿束,還是被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童宮聞聲,細細一看,也認出了宋慈。這時,大家都將方才的事兒置之腦後。宋勰將宋慈迎進去,接風洗塵自不必說。

夜色降臨,如是寺霧靄蒙蒙。宋慈瞅得童宮獨自在天王殿外掃塵的時機,決定問他銀子之事,便走了過去:“昨夜,你可曾下山?”

“下山?沒有啊!”童宮停住了掃帚。

“不必隱瞞。你那些銀子從哪裏來的?”宋慈聲色嚴厲。

“銀子?什麽銀子?”童宮很驚訝。

“不必裝傻,那夜給你的一個包袱呢?”

聽到問起包袱,童宮問:“小人不知有何過失?”

“你去把包袱取來。”

童宮站著不動。

“去取!”

童宮仍站著不動。

“你……”宋慈只覺得先前的憂慮重又襲上心來,一種欲怒的情緒在心底攪動,但他沒有發作,又問,“你說,那些銀子,究竟是從哪裏弄來的?”

“銀子?”童宮的眼裏又現出驚訝,“小人確實不知什麽銀子。”

這時宋慈覺得有些怪了,童宮既不肯去取包袱,何以又對銀子一再否認,而且表現出真不明白似的驚訝。

“去,快去,把包袱取來看看!”

“呃。”童宮應道且放下掃帚,奔下榻處去了。

宋慈跟到一處小院,童宮已取出了包袱,正是那夜出逃時,宋夫人給他的那個繡有茶花的包袱!

看到包袱,一瞬時,宋慈便覺得自己臉紅耳熱起來。現在他不再關心那包銀子的來歷了,他已經明白那個完全相同的包袱是誰擱在那兒的。他覺得自己的心裏正被一種慚愧充填得滿滿的。

這些時日來,宋慈已讀了不少審案的故事,並覺得自己是挺有長進了。如果說這包銀子也算是一件呈送到他面前的“案子”,那麽他對這一“案子”的推斷,現在無疑是錯了。

宋慈沒有再說什麽,轉身走了。他來到文殊殿。這文殊殿正中坐著頂結五髻,手持寶劍,坐騎獅子的大智文殊菩薩,東西兩旁立有神態各異的二十四天神,宋勰正獨自一人在那殿前的蒲團上打坐,雙目微閉,全神貫注。宋慈正猶豫著要不要去打攪他,已聽得宋勰平靜地開了言:“慈公子,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