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怯拳

夜來的微風,帶著山寺的清涼氣息,從窗欞吹送進來,不時地拂著宋慈的臉。

來一趟如是寺,這些新感觸到的事就讓他難於入睡,對於銀子之事的推斷錯誤,他也翻來覆去地想,尋思這一判斷錯誤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為何會發生這樣的錯誤。結果他認定,是自己把夫人一句判斷錯了的話先入為主了。繼而他想起,自己讀過的案例中也不乏刑官聽案先入為主,終於造成冤案的成例。自己為什麽也如此輕易地就掉入“先入為主”的窠臼呢!

他覺得不該原諒自己的還有:此“案”的作“案”情況實際上該是一目了然的……在僅僅不過說幾句話的當兒,能夠悄無聲息地將一包銀子放在院內的書房門前,來無影,去無蹤,連犬都不吠,童宮能有這功夫嗎?即使有這功夫,犬也會叫的。相同的包袱,夫人從前也曾給過宋勰一個,自己的頭腦為何就不會多繞幾個彎呢?

他現在明白了,方才童宮不肯去取包袱,是產生了一種誤解,以為這是要取回包袱。可是當時,自己只以為童宮是取不出包袱。

“唉,如何這般不善於洞見對方心理呢!”宋慈在心裏罵自己,他覺得童宮還是個不懂欺瞞的人,要是奸偽狡詐精於作案的兇徒,又將如何?

“古往今來,各式各樣的案子撲朔迷離,無奇不有,要是真叫你去審案,你有多少把握,能不受蒙蔽,能明辨真偽?”夫人的這番話,此時在他想起來愈發入心。他還想到了自己這次如是寺之行,實際是被宋勰略施小計乖乖地引上山來的。誠然,這是宋勰跟隨先父審刑斷獄、偵破擒拿一二十年鍛煉所得。相形之下,自己顯得多麽愚鈍啊!

這夜他就這樣翻來覆去地想,直到臨近黎明才有一些蒙眬睡意。此時寺內的曉鐘卻又響了,一下一下,不緊不慢。鐘聲才停,接著傳來的是僧人們的早誦之聲。宋慈再無睡意,一骨碌爬起來,頭腦裏單剩下一個意識:“立即回去,到萬卷堂去!”

現在,他想獲得《疑獄集》的願望比任何時候都強烈!

早飯後,宋慈要走了。宋勰不留他,也不遠送,甚至不問一問是不是已對童宮說了那事。只有童宮送他走出山門。

寺前長長的石階就要走完了,宋慈轉瞬看了一眼童宮,注意到他瘦了許多,黑黝黝的臉,鼻前還帶著青腫的痕跡,想必就是昨日那一跤摔的。宋勰說他頑執,看來的確是一心撲在學武之上了;可他不肯循序漸進,還不知道要摔到哪一日呢。這樣想著,宋慈開始發問:“你為什麽不學躲閃術?”

童宮毫不隱諱地答道:“不學。”

“為什麽不學?”

童宮咬著嘴唇,略停一息,忽然爆豆似的說出一番話來:“我的父親、兄嫂,一生做人做事,都是小心翼翼,躲躲閃閃,到頭來還是落得個挨打挨殺的下場。我如今落到這步田地,來這裏習武,怎麽還要學這躲閃術!”

宋慈總算知道了童宮不學躲閃術的原因,他尋思著該怎樣向童宮解釋,在石階上停了下來。

“你知道什麽叫躲閃嗎?”

童宮不解。

“躲即避也,閃即打也。看似躲避,其實是讓對手的進攻失效。進而可以閃電之勢擊其虛處,就能以柔克剛,以軟化硬,出奇制勝。昨天,師父正是這樣把你一掌打倒的。”

“那是我……功力差。”

宋慈想了想,再問:“你知道宋師父最深的功夫是什麽嗎?”

童宮搖搖頭:“不知。”

“最深的就是他自創的怯拳。”

“怯拳?”

“對。世人有醉拳,這醉拳之妙有二:一是借酒發力,二是借酒惑敵。怯拳也有借怯惑敵之妙,但僅有這惑還不夠,師父這套怯拳造詣深處,在於他深得躲閃術之奧秘。創這套怯拳也很不容易。師父年輕時曾奉官府之命帶人上山打虎,擊殺公母二虎後,從穴內抱回一只虎子,把這虎子放養在後山上,建了一個虎園。每日練武,師父便與那虎子相搏,任憑那畜生撲、沖、剪、踹,只傷不了他一根毫毛。就在那時,師父便自創出一套怯拳,每與人對招,看去總像是心怯力微,對手大都以為三兩下可把他打倒,誰知左右發力,上下出招,只碰不著他,最後力氣大耗,稍不留神,就被師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擊打倒。古人說,大智若愚,大勇若怯。師父便取這‘怯’字,把這套拳名為怯拳。你要是能學到這套怯拳,日後哪怕遇到極強的對手,也可以從容不迫。”

這段故事果然說得童宮動了心。他的稟性就是這樣,雖然執拗,一旦點撥通了也轉變得快。須臾之間,童宮臉上已毫無掩飾地現出了笑容。宋慈明白自己基本完成宋勰師父囑托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