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書坊萬卷堂

麻沙與崇化兩地都在建陽西路,麻沙距城七十余裏,崇化距麻沙又二十余裏,兩地因出書之盛且都在建陽而被海內外並稱為建陽書坊。崇化書坊遠於麻沙書坊,宋慈決定先遠而後近。

這日清晨,他帶上康亮,騎馬從建陽北門入城,再穿過城關出城西景舒門而去。一路上,萬木蕭蕭,滿樹滿地都是黃葉,但宋慈的心境已不似昨日愁悶。陽光映在新黃的秋葉上,宛如遍地金甲。

中國至遲在隋朝有了雕版印刷,紙更早就出現了。現在,宋慈與康亮縱馬向書坊去。宋時的建陽不僅能夠印刷書籍,還盛產印書用的紙張。路上,他們就看到運送書紙的馬車響著悅耳的鈴聲向麻沙、崇化兩坊而去,這是因為當地生產的紙張竟不夠兩坊之用,建陽北路的村鎮也為兩坊生產書紙。

麻沙、崇化一帶,梨木、棗木極多,梨木就有雪梨、冬梨、鐵梨、木梨、棗花梨,都是雕版的好材料。建陽是竹鄉,那篁竹、綿竹、赤梘竹都是造紙的好材料,然而造紙和印刷術卻不是從建陽開始的。

這景致令他記起童年時也是這樣一個秋日,他曾跟隨父親到過一次崇化。那時父親告訴他,崇化刻書業的興起,始於唐末。因福建地處東南邊陲,未受唐末五代戰亂的影響,地方還算繁榮。學子日增,人才輩出,雕版印書業便開始在崇化出現。崇化的山上長滿了雕版用的梨樹、柳櫸、水冬瓜;更有“黑丘”,那是烏金石層裏流出的烏泉(煤層裏流出的水),油黑發亮,儼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印書墨汁,可謂天成一方印書寶地。

少時的記憶常常是牢靠的,何況是對書坊這種特別的地方。宋慈仍記得,那兒的鄉民都以刻書為業,那兒的街市也是專門銷售書籍的書市,那兒的鎮上還有“仙亭暖翠”“南山修竹”“岱嶂寒泉”“龍湖春水”等書林勝景,此外還有書院寺廟,無怪乎海外譽之為:世上絕無僅有的一座東方書城!

他曾問過父親:“市上哪裏來這麽多購書的人?”

父親說:“自唐宋以來,閩省陸路交通就有幹線兩條,一條是經江西通內地的驛道,一條是通上饒去蘇杭的商道,建陽恰好在這兩條幹線的交會處,能不給天下書商販者文人學士以往來之便!”

一路行去,行人絡繹不絕,十有八九都是奔書坊去的。時至中午,路上的茶酒小店多了起來,這也都是供遠道而來的客人食宿歇腳的。宋慈二人臨近傍暮才到達崇化書坊。

呵,書坊,你這四海矚目的東方書城,比二十年前又繁華了許多!日頭方落,淡紫色的霞光尚戀著小半邊天空,鎮上已是五顏六色的燈火大放。大街上,跨街五坊奇聳,上面刻著的“潭陽書林”四字,在晚霞與夜燈的交輝下漾著光明。街市兩旁書肆林立,雕坊相望,到處是高挑的旗幌:

書林擅天下之富

上至六經下及訓傳

字朗質堅瑩然可寶

筆畫清勁槧法雅致

字墨精妙光彩照人

……

市面上各種書籍接攤連鋪,購者如織,生意正酣。宋慈顧不得遠道而來的勞頓,即刻如魚潛水般置身於人海與書海之中。在書鋪中看了又看,找了又找,找著找著,宋慈眉心漸蹙:“偌大一個書城,怎麽連一本獄事案例之書都沒有呢?”

“掌櫃,有專敘案例之書嗎?”宋慈忍不住發問了。

“沒有。”掌櫃的搖搖頭。

宋慈只得又過一鋪。尋了半日,又是如此,宋慈忍不住再問。這回,掌櫃的倒是從書堆中抽出一本遞給他,宋慈接過一看,卻是《律條疏》,這《律條疏》他在太學時早就讀過了。

“沒有別的啦?”

“沒有。”只得再過一鋪。然而宋慈跑了一鋪又一鋪,尋了一攤又一攤,除卻又看到一本《讀律瑣言》之外,確確實實找不到一本專門敘述案例的書。

“萬卷堂[1],何不去萬卷堂呢?”焦急中,宋慈驀地想起了萬卷堂。這萬卷堂歷世已逾兩百年,為書坊建堂最早、規模最大,也最負盛名的一座雕坊。雕坊主余仁仲四海知名,所刻各類書籍可稱應有盡有。宋慈決定不再這般逐鋪尋找,幹脆直接找到萬卷堂去。

萬卷堂坐落在街市最熱鬧處,當街一方紫檀金字大匾,明晃晃,亮灼灼,耀人眼目。那上書的“萬卷堂”三字更是雄巍巍,英武武,灑脫奇崛。這三字傳為北宋大書法家米芾手跡,因米芾是建寧府人吳激的嶽父,這吳激中過進士,曾任朝奉郎,工詩能文、字畫俱佳。宋徽宗大觀元年,余仁仲的祖父專程上汴京去請吳激書匾,吳激書了三字,適逢嶽父大人米芾駕臨,米芾閱其三字,以為過於端凝,難以同超凡脫俗創一代雕版印書奇觀的萬卷堂比肩,於是提筆重書三字;也就在這一年,米芾謝世,這匾遂成為米芾一生所書的最後一匾,其珍貴不言而喻。到萬卷堂,不待入門,但見此匾,便令天下文人學士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