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香棺天墜

宋慈與宋勰取道下山,回到家中,天還沒有破曉。

一家人都行動起來了。先是按海聽先生花箋上寫的要求去尋藥引。那藥引都是不易尋找到的,譬如活蟾蜍就要三十只,自己尋不著,得立即去請山野農夫。逮來了活蟾蜍,用法也很稀罕,須剖腹去內腔,納入五靈脂、鹽砂仁,再以繩絲縫合腹壁,用油紙封固,微火焙幹研末入湯劑。又如取活紅蚯蚓數十條,以香醋泡至蚯蚓死,而後去醋汁入藥,如此等等。宋慈都遵囑逐一親手精心做了,又將藥一匙一匙地喂進父親的口裏去。

這以後,宋慈不斷地往來於童遊與庵山之間,向海聽先生報告父親服藥後病情的變化,從海聽先生那兒獲得新的藥散。真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宋鞏的病,在這般精心治理下漸有了轉機。

這期間,宋慈也覓讀了諸如《難經》之類的醫書,每與海聽先生磋談父親的病情時,那言辭也漸漸能與海聽先生相通了。海聽先生十分驚嘆宋慈的記憶力以及非凡的觸類旁通之智,對於宋慈那種探求未知的勇氣和精神,更是油然而生敬意。

宋慈待海聽如師長,海聽也待宋慈如弟子。入夏,宋鞏已漸漸可以下榻行走,宋慈上山的時日也就少了。而每當上山,海聽則必留宋慈住上一宿,二人食同桌,寢同榻,竟至終夜談醫說藥不覺晨光入室。

秋天,宋鞏的病差不多痊愈了,宋慈打算與家人共度中秋佳節之後,便走馬上任。在這之前,他必須上山去與海聽先生告別。

這一日是八月初十,宋慈決定上山。因秋日的太陽依然相當酷熱,他起得格外早,東面深窈的天空剛露出第一抹藍幽幽的晨曦,他就出門上路了。

沿著通往庵山的大道走去,兩旁都是川源浸灌的膏沃良田,田裏是綴滿著晶瑩露珠正待收割的秋禾,淡淡的,清清的柔似青紗般的霧氣,潤潤的,甜甜的糅合著稻香的泥土芳香,不停地撲在臉上,沁入心脾。想到幾個月來,由於自己和海聽先生的努力,終於化絕症為神奇,想到自己很快就要赴任奉職了,宋慈滿心喜悅。幾只早起的雲雀在那漸漸放亮的天空中高囀著歌喉,宋慈也幾欲對著長天放歌。

踏著青石階梯,登到半山,太陽出來了,瞬息間將峽谷中湧動的晨靄映得分外鮮艷絢麗。宋慈不禁停下步來,看那晨靄簇擁的群峰就像狂奔的海濤,後浪推著前浪,向藍天的盡頭湧去;而腳下的青石階梯也若隱若現地綿延著,消失於雲海之中。宋慈聯想到自己今後的仕途,覺得它像這隱沒於雲海之中的青石階梯一樣雖深不可測,但只要頑強攀去,一定能到那奇偉瑰麗之處。

欣賞一陣,宋慈繼續舉步攀登,就在這時,從山頂間雲靄深處傳來了裊裊的鐘聲,宋慈起初並未措意,但聽著聽著,覺得蹊蹺了。這靈泉庵的鐘聲何以這般不住地敲著,仿佛沒有停的意思。在幽靜的清晨,一下一下,響得格外沉重。也不知敲了多少下,在宋慈恰好登到小路盡頭抵達山上的時候,鐘聲停了。

宋慈向北峰奔去,遠遠地看到海聽居的崖前揚起了長幡。

“不好!”宋慈心裏暗自想道,“莫非先生……”

快步奔到海聽居,又看到靈泉庵的僧眾們都在此列隊誦經,一片經鼓聲充滿廬舍……一瞬時,宋慈呆住了。現在,他不需發問,已知道先生作古了。僧眾們都是過來替海聽先生舉哀做功德的。宋慈走進正室,這昔日曾與海聽先生對坐長談的正室,建起了靈帷。靈帷之下,跪滿了熊室宗族的親人,海聽先生的遺體已經裝束好衣服巾幘,停在一張石床之上。先生松形鶴骨,瞑目微笑,好似活時一般。宋慈也默默地跪泣於先生的遺體前。

少頃,有人觸了觸宋慈的肩膀,宋慈擡頭一看,是戴著孝頭巾的藥童,藥童手中正捧一只古柏書匣,說道:“先生是昨日突然仙逝的,彌留之際,僅留下一言,囑咐將這書匣送與公子。”

宋慈跪接了書匣,就在先生的遺體前打開匣子。匣蓋開處,先生書寫的六個楷書大字躍入眼簾——疑難病案手劄。宋慈取出落著這六個楷字的厚厚一疊手劄,翻開看了看,每頁都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全是先生平日破解疑難醫案的記錄。宋慈頓覺這手劄的分量!

雖然他原本無意於學醫,雖然他還遠不會意識到,先生這些手劄對他日後將有多麽大的助益,但這畢竟是先生辛苦探求了一生的真知灼見;捧著手劄,宋慈眼睛濕潤了。

他在山上住了三日,看看十五已近,這才告辭下山。

太陽已經落到山後去了,天邊仍久久地留著一片依戀大山的血紅。宋慈踏上青石階梯下山,不禁又回眸望這庵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