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夜走海聽居

建陽位於閩北,八閩之上遊,建城早於置縣。最早在此築城的是漢時閩越王騶氏無諸,他是春秋時越王勾踐的十三世孫,也是福建歷史上有文字記載的第一位統治者。公元前一一一年,當玉門關成為大漢王朝西北最邊遠的一個關隘,大潭城則成為大漢王朝東南邊陲最邊遠的一個城堡。日後,也是入閩第一關。

從那時距宋代已有一千余年。這千余年來,從吳越入閩的這一條古道早已被無數商賈車馬碾踏成並不荒涼的大道。二人一路奔來,餓了便吃,吃了再跑,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了建陽。

建陽城負山臨溪,東面的永安門外,有一個與城隔河相望的古鎮——童遊鎮,宋慈的家就在這個古鎮上。

終於看到家鄉的古城了,這是又一日黃昏,蹄聲在家門前剛剛停下,宋慈的夫人連氏就迎了出來。

“父親怎樣了?”宋慈翻身下馬,把韁繩扔給宋勰,立即問道。

“在昏睡。”連氏蛾眉緊鎖。

宋慈提步上階,奔入家中。

宋老夫人見到兒子,先前尚能鎮定的神情一瞬時全不知哪裏去了,什麽話也沒說,先自淚水哽了喉頭。宋慈見過母親,直奔父親榻前。

侍女秋娟掌上了燈。宋慈看到了憔悴不堪、昏迷不醒的父親,雙膝在榻前跪下,淚水奪眶而出。

“請海聽先生看過了嗎?”宋慈問。

連氏轉眸望了望婆婆,老夫人淚水又湧出來,點了點頭,強抑泣聲:“看過了。”

宋慈蹙緊了眉心:“怎樣?”

沒有人回答。

“快說呀!”宋慈預感情況不妙。

“海聽先生不曾下藥。”連氏答道。

“為什麽?”

宋老夫人終於泣出聲來,全家人都哭了。

原來海聽先生一向是治生不治死的。不論何種疑難病症,只要有治好的可能,赴湯蹈火,他都為你盡力。若是絕症,他便不肯下藥。宋慈過去也曾有所聞,現在見眼前情景都明白了。

“不……不!”宋慈轉身對母親說,“我去找海聽先生!”

天已殺黑,四野裏霧氣沉沉,宋慈出鎮上了路,與他同行的仍是宋勰。

在這個天黑霧濃的夜晚,宋慈只是一心想為父親治病,不能束手望著父親就這般離去。對於他所崇敬的海聽先生這樣知難而退,他不可理解。他壓根兒就沒考慮自己此番前去,究竟是否請得動海聽先生……畢竟海聽先生尚未下藥,再請海聽,這是他唯一的辦法。

“海聽先生畢竟是海聽先生啊!”

海聽先生姓熊,名禺,字雲軒,也是建陽人氏,出身於一個頗負盛名的書香之家,其先祖熊秘,在唐朝時曾任尚書之職,且在鄉裏建鰲峰書院,專課宗人子孫。熊禺少時曾患一種非常奇怪的病:頭頂生瘡,層分五色,形如櫻桃,破潰則自頂分裂連皮剝脫至足,家裏人都認為沒治了。不料一個上門討水喝的不留姓名的遊方郎中將他救活了。後來,熊禺便隨那遊方郎中去雲遊四海。

那遊方郎中原是北宋東京的名醫,東京失陷後,他一家老小盡遭金人殺戮,落得孑然一人,他便四海為家,遊醫天下。熊禺隨那遊方郎中到過中都(今北京),這中都當時已是金人的都城。而後西行,到過西夏的都城中興府(今寧夏銀川)。不久,那遊方郎中死在路上。熊禺遵囑就地葬了恩師,隨後獨自南行,到了大理國的邊城建昌府(今四川的西昌),從那兒進入南宋境內的潼州府路,不久即臨長江,浮江東歸,待到重回鄉裏,已是兩鬢如霜。鄉裏人多已不認得他,也記不起他的姓名了,因他行醫時自號海聽,人們都稱他海聽先生。

昏暗的夜色越來越濃了,天氣不好,月亮一直沒有露臉,陰郁的夜色更顯得潮濕。宋慈一路行去,不禁想著當年海聽先生將他夫人和女兒從死亡線上領回來那事。

宋夫人連氏,芳名玉蘭,出生於世書之家,是宋慈幼時的先生吳稚的外甥女。玉蘭的父親因一件受牽連的官司,災難接踵而至,不久父母先後病逝。玉蘭自小就在舅舅家長大。玉蘭與宋慈從兩小無猜親如兄妹,到成年意篤情深。玉蘭十八歲與宋慈成姻,但直到二十四歲尚無身孕。宋慈的父母幾番想與宋慈再納一房,奈何宋慈不肯,宋鞏想想自己也是婚後多年方有慈兒,才沒有相強。二十五歲那年,玉蘭終於懷了身孕,之後,玉蘭一直食納欠佳,直過了半年,仍然不時嘔得汗水涔涔,好不容易撐到八月有余,玉蘭方覺比較自如一些。但過了幾日,玉蘭腹內突然大痛,卻是就要臨盆了。

那正是嘉定七年辭歲夜用過年飯的時辰。坐婆被請來了,一家人忙得團團轉,可是直過了一夜,玉蘭痛得腹如錐,腰如折,一陣緊似一陣,無奈胎兒只是不下,玉蘭散亂不堪的烏發全為汗水浸透,面色蒼白如紙,那不時抓緊被蓋的雙手,也漸漸放松,不省人事,奄奄一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