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測風雲

黎明的風,帶著曠野潮濕清涼的氣息撲面而來。一座座星散寂寥的村落,在動蕩的霧靄中匆匆閃過。聽不見村落中此起彼伏的雞鳴,聽不見狺狺犬吠,唯有足下疾如驟雨般的蹄聲不絕於耳,追趕著天上晨星。

這條商道出京都臨安,經浙南,奔福建。晨光襯出大道上兩匹快騎飛奔而來,騎在馬上的是宋慈與宋勰。

這是上路的第二個白天了,昨夜,他們都只是打了個盹兒就又上路。自從得知父親病危的消息,宋慈仿佛就再沒有了睡意。

宋家數代一脈單傳,宋慈也是獨子。父親對他的厚望,單看為他取名慈,字惠父,這便是期望他日後高科入仕,做個恩德慈及草木,賢名垂於青史的父母官。

可是,高科入仕,談何容易!

宋慈生於宋淳熙十三年(1186年),二十歲到京都入太學,太學裏仍實行熙寧年間王安石推行的“三舍法”,將學生分為外舍、內舍和上舍三等。宋慈以博記覽、善辭令被納為上舍生。這上舍生參加科考是不必經過鄉試、府試的,可從太學直接參加。可是宋慈一連兩度參加科考,都榜上無名。

“科場舞弊!”宋慈怨道。

“你這是沒出息的想法!”父親說。

父親一生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一個人把自己不成功的理由推給他人、推給世道。

宋代科舉取士,自宋太宗淳化三年開始就建立了“鎖院制”,後有“糊名制”,再後又實行“謄錄制”。那是督專員將考生試卷另行謄錄,以使考官不但無從窺探考生姓名,就連字跡也無從辨認了。父親是個十分維護正統的官員,父親的話不論是出於對兒子的深愛還是嚴督,對宋慈都是鞭策。此後的歲月枕卷秉燭,宋慈算是嘗盡了攻書課業之苦。嘉定十年(1217年),宋慈終於在通過禮部試後,參加了寧宗皇帝親禦的殿試,並以奏賦第三高中進士。

金榜題名。終於盼來這一日,他首先想到的是父親,如何讓遠在廣州的父親盡早知道這個喜訊呢?哪裏想到,卻突然接到父親病危的消息……

蹄聲不住敲打著寂寥的大道,約莫中午時分,宋慈和宋勰在路旁一爿小店前停了下來,吃點東西,飲了馬,就又上路。

宋慈的父親名鞏,在廣州任節度推官,年近花甲,多年來少有疾病,就連感冒風寒也幾乎與他無緣。這次得病始於去年夏秋之交,初時只是感到脅腹脹滿不適,胃納不佳,二便不調,於是自行調理,沒有十分措意。但日循一日,遷延數月,仍不振作,漸漸覺得脅下有一痞塊,隱隱作痛,竟至動輒神疲身倦,不能料理公務。延至今春,膚色暗晦,形體羸瘦不堪,腹部卻又脹如有孕,觀之皮薄而緊,青筋顯露,叩之如鼓,聞之時有鳴聲。在廣州多方尋醫都不能愈,宋鞏便決意回福建建陽老家。

宋鞏的祖籍原非福建建陽,祖上自唐文真公傳四世,由河北邢台遷至浙江建德,又傳三世始遷福建建陽。這遷官建陽的宋氏先人名宋仕唐,在建陽任縣丞,後世的史籍說他“公廉有守,遇事通曉”。他卒於建陽任內,臨終囑咐妻兒就在建陽定居,從此宋氏一家成為建陽縣人氏。

宋仕唐的兒子叫宋翔,史稱他七歲能詩,後累官國子監簿,文才曾“名動京師”,回鄉後首創義舉修建了童遊橋。這宋氏後人在地方上一代一代都深為建陽人敬重。宋仕唐表字“世卿”,宋鞏表字“直卿”,也可見宋氏先人對子孫入仕為官一代代都極為重視。當宋鞏預感自己日暮西山之時,唯一掛心的就是兒子這次進京趕考的結果如何。

一日,他對跟隨自己多年的老隨從宋勰道:“快快打點行裝……火速回鄉!”

“大人,”宋勰見宋鞏說話都很吃力,不禁勸道,“你這身體,怎經得一路顛簸?”

“不必多言……快快收拾!”

“不妨等……”

“不能再等!回去還可以找……海聽先生!”

說到家鄉的海聽先生,宋勰不語了。他也這樣想過,只是想等老爺稍有好轉再提送他回鄉,現在想來,只怕是等也無益,加之老爺思子心切,早日回歸,或許還有益些。他當即整理收拾,起道回程,一路上精心侍奉,經粵東入閩,直奔建陽。

抵達建陽家中那日,隨行仆役飛奔入門通報,宋家老小無不大驚,慌忙奔迎出門。

此時宋鞏已相當虛弱,唯尚能識得家人,宋勰小心地將老爺從太平車上的臥位抱下,直抱到房內老夫人臥房的軟榻上。

宋老夫人年逾半百,身體也不大好,只是那鎮定而善於掩飾內心焦慮的神情尚能窺見她年輕時的氣魄和風韻。

兒媳連氏正當青春,身材裊娜,溫柔嫻靜,見侍女秋娟端來了一盆熱湯,即刻卷袖擰起巾帕,為公公揩擦著臉頰,小孫女宋芪牽著母親的衣裙,站在爺爺榻前,尚不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