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直指本心

陽光漫過院墻,斜射古松,投下斑影如虹。

曲案似弓,焦桐爛尾琴擺於其中。劉濃與白衫郎君支遁對坐於案,身側跪侍著綠蘿與僧童。

“仙嗡!”

一聲淺鳴,琴弦試弄。

“劉郎君且慢,聽君之琴,豈可無舞助興!”支遁露齒一笑,伸手牽過兩只幼鶴,自袖囊中摸出個小盒子,揭開盒子取出幾粒細螺,伸手一拋。

兩鶴撲騰翅膀跳躍爭食,恰似翩翩作舞。

劉濃以為這便是其所謂的助興舞,淡然一笑,雙手按琴正欲緩捺而過,卻見他竟對著兩只幼鶴低聲道:“大毛、二毛,稍後需得聞琴起舞,不可備懶!”

能聽懂嗎?

“唳!”

兩只幼鶴伸長脖子,仰天齊唳。

“咚!”

劉濃雙手按弦,按音輕散,而眉間純純笑意盡展,微微朝著支遁闔首示意,隨後索性就著此時心境,單指一撩!

“仙嗡!嗡……”

嘩,兩只幼鶴猛地一個激淋,隨即對視一眼,而後竟揮擺著翅膀,踏開舞步。隨聲而引頸,聞音而盤旋。每一個音階,每一次起伏,皆被它們踩得穩穩的,恰至妙處……

綠蘿瞅著鶴舞掩嘴不敢笑,悄悄看一眼自家小郎君,見小郎君雙袖若展浪,兩眼微闔,嘴角斜挑,神情陶然的模樣迷人之極。再瞧瞧那個裂著嘴巴的支郎君,腦袋擺來擺去,手指翻來翹去,亦是一幅渾然於物外的樣子。恁不地一眼瞄見僧童,狀若黑寶石的眼睛晶晶亮,光光的頭亦在前後晃動,真個兩廂成趣。心道:唉,就我聽不懂。不過,好像是很好聽……

……

院墻內,華袍郎君聞得琴聲,微躬的身子頓住,隨後緩緩擡身,往向院墻外。

“仙嗡……”

琴音驟然拔高,華袍郎君的眉鋒亦隨之而翹。

高極致矣,漸不可聞。

“嗡!”

徐徐,九天寰宇,落下一葉。隨風而蕩,飄飄灑灑,不知將歸何方。

……

寺墻外,橋然正舉步邁向寺內,恰逢琴音杳然而來,頓步。

松下僧童,回首。

滿座郎君靜默。

來福裂著嘴,無聲地笑:小郎君……

“嗡咚……”

琴音悄藏於芥,余音斷絕,歸作何處?

孫盛拂平心中燎音,嘆道:華亭美鶴劉瞻簀,孤高且標矣……

……

一曲終罷!

兩只幼鶴偏著腦袋看向劉濃,仿若在問:何以作絕?

良久良久。

支遁心境回歸平復,看著猶自面紅如坨的美郎君,半晌,方才深深揖手與案作齊,緩聲道:“支遁見過劉郎君,今日得聞君之鳴琴,方知古之高漸離變徽之聲,應不作虛矣!”

高漸離?!

變徽之聲,聞之者泣!

莫能與之相同者,便是嵇叔夜亦不能為矣!

聽聞此言,劉濃神情一怔,隨即臉紅若朱玉,只覺耳際滾燙似火燎,趕緊垂首挽禮道:“支郎君,休得取笑劉濃,豈敢與高漸離相較!”

支遁正色道:“高漸離之音我不曾聞,然劉郎君此曲卻教支遁忘俗而作絕爾!謝過劉郎君!”說著再次深揖。

忘俗而作絕?他要做甚?語不驚人死不休!

“支郎君,過譽了!”

劉濃借著揖手時右手緩緩抹過左手,壓住心中陣陣驚意,東晉初第一雅僧支道林,難不成將會因自己一曲而遁入空門?若是未記錯,其應是十余年後才出塵忘俗的啊!

“大毛、二毛,舞得妙也!”支遁再度取出幾枚細螺,喂著兩鶴。看了一眼劉濃,見他怔怔的看著自己,霎那間慧至心覺,竟將劉濃心中所想猜出幾分,而後灑然作笑。

微微倚案,兩鶴眷戀,神態閑然!

支遁自小喜聞佛意,一直便想遁出塵世,然總覺時候未至,而此時得劉濃琴音一舉撩起盤恒於心中之念想,胸中已然暗暗作決,渾不在意地笑道:“敢問劉郎君,此曲可有名?”

“梅花三弄!”

劉濃彈的非是古曲,而是數十年後才會出現的《梅花三弄》,原屬恒尹贈王羲之長子王徽之而作的笛曲,經後世之人改作琴曲。此曲以琴作鳴更顯妙絕,清音漫清境,兩相恰作合,空靈致極。人若聞之如置身幽谷孤山,從容和順時,為天地正音;仙風徐暢時,則空絕萬般。怪道乎,久浸佛理的支遁因此而悟。

“然也!梅花三弄,智慧明矣!”

支遁若有所思的慢聲回應,待見劉濃臉上異色愈來愈顯,隨即灑然一笑,長身而起,笑道:“劉郎君,既已過得第二問,莫若一舉作三也!”

說著,牽起繩子,邀劉濃一同入內院。

劉濃起身時,見橋然已來,二人相視一笑。

轉過墻角,眼前驀然清新,見得道路兩旁各植一排幼松,將將與人齊高,恰作松墻。劉濃與支遁並排而行,一路靜默,心中則在想著,怎麽想個法子,讓這支遁改變主意。漫眼掠過那兩只亦步亦趨的幼鶴時,心中一動,遂笑道:“支郎君,若是日日以繩拘鶴,終有一日,靈動不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