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小人淒淒

微涼的風,從潭面順著青袍小郎君的手指,撲向了劉濃,將他的冠帶揚起。所有人再一次,把目光聚向了這裏。

劉濃置身於眾人捭視的眼光中,嘴角輕揚,拂了拂盤著的袍擺,朝著衛夫人略略伏首示意,便欲起身。心中卻暗嘆:唉,王羲之啊王羲之,你是於菟,我是虎頭,大家連小名都差不多,相煎何太急呀。

王羲之,字逸少,小名於菟。

王導看著潭對面的小郎君,一身月白色的葛袍明凈不著塵,雙眼似黑珠透瑩,端端正正的跪坐著,不驚不滯,頗有神蘊繞身。再把身側的侄兒一看,頓時覺得倆人正如並蒂蓮花一處開,一為白蓮,一為青蓮。

郗鑒把王導神色一眼落盡,見他欲問,便笑著將劉濃之事說了。語聲細長,如水綿流,王導緩緩點頭,心中暗道:衛叔寶未至,衛夫人卻來,到也不可說是衛氏故意怠慢於我。今日我欲替我王,振聲而收北地世家之心,這衛氏是北地世家的庭柱,不可輕忽。也罷,若這劉小郎君真有可取之處,便予他一個士族身份又如何?一切,以大事為重!

旬月以來,他故意壓著幾個北地大世家子弟未以評定,便是以待今日。

既已拿定主意,他便對侄兒笑問:“於菟,汝怎知那位小郎君,比你年幼?”

青袍小郎君答道:“年幼年長,自可一言而緒。”他的聲音又脆又漫,可眼光,卻一直逐著劉濃。

正是,滿場都是青顏,就他兩個小屁孩,當然要捉對廝殺。

“哦……”

王導呵呵一笑,和郗鑒對視一眼,揚聲笑道:“既是如此,便請對面那位小郎君,一緒年歲如何?”

“尊長?小子可否……”劉濃本欲起身,奈何衛夫人並未作聲,他也著實拿捏不出她的脾性,只得再次低問。

衛夫人仍不答話,只是嘴角斜挑,橫眉一眼望向了朱燾。朱燾倒是好像摸索出了她的心意,站起身朝著對潭之石,稽首笑道:“王公,我這有首好詩,正想借王公與諸位高雅之士,予以點評一翻,不知可否先獻,以咨酒性!”

江東朱氏亦是王導極力拉攏,而又還未可得的對象。

見他出來,王導便撫掌笑道:“處仁既有好詩,還不快快獻來,莫非要藏著,再次種在梅樹之下不曾?”

眾人聞言,哄然大笑。

朱燾愛梅,曾於年幼之時得詩一首。吟哦往返,深覺這詩是自己所著之最佳,就想找個地方珍藏起來。藏遍了所有地方,梁上、床下、深櫃之中,總覺還是不妥。最後看見院中老梅,伸枝而向天,像極了一支手掌,欲討要他手中詩稿。大喜,便吩咐人將那首詩種在了梅樹之下,再在上面鋪得席毯,終日流連於其上。

“嘿嘿!”

朱燾哂然一笑,視笑聲若未聞,昂身而出巾席,度步至潭邊,對著那滿潭秋水,大聲詠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與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裏春。”

他的聲音洪亮而鏘鏘,雖不是洛生詠,卻自有一種洪鐘大呂的氣勢。聽得劉濃又是汗顏,又是感慨:不愧是朱義陽,日後的西蠻校尉、益州刺史。東晉建國乃至王敦行反,大小戰事數十場,場場幾乎都有他。

聲逐水面,恰逢風起而皺波,一圈一圈的蕩了出去。滿潭的世家子弟,皆為其詩、其勢、其聲所奪。

恒彝更是突然起身,叉腰詢問:“可是義陽朱家兒郎乎?”

義陽朱氏與江東朱氏,雖隔兩地,同宗而分支,但自漢以來便互有來往。朱燾自小便隨父親,避八王之亂而過長江,寄居於江東朱氏,是以恒彝會有此一問。

朱燾挺身答道:“正是!”

隨後他似乎查察覺到自己有些太過了,一轉眼,果然見得衛夫人長睫撲扇,眼光有些不善。趕緊團團一個作稽,尷尬的笑了笑,大聲問道:“此詩若何?”

“妙哉!”

恒彝亦是風流人物,先為朱燾聲奪,此時再一思詩,拍掌而贊。由他開了個頭,滿潭的人亦都搖頭吟哦,贊聲不絕。

王導與郗鑒細細品評之後,笑道:“此詩立意極佳,雖是冰雪滿原,豈知乾坤暗藏,待得風起之時,便有萬裏芳香。嗯,郗公,可評幾品?”

郗鑒道:“若論言句,可為二品,若論意韻,當得一品。”

王導亦點頭稱是。

朱燾哈哈大笑,再邁一步,木屐幾欲涉水,臨風笑道:“王公、郗公,可知此詩乃何人所作?”

王導奇道:“哦,難道不是處仁偶得?”

朱燾緩緩搖頭,就著滿場驚疑的眼光,走到衛氏子弟面前,把那個正按膝凝眉的小郎君扶起,牽手而出。待行至水潭之前,他自己卻轉身入了案內,把盞而痛飲。眉間神色,頗有洋洋自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