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悲莫悲兮

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烏桃案的一側,王羲之提筆默吟,少傾,沉神靜氣,順筆而落。便見得,青衫揮如疾,宛轉走龍蛇;潑墨似勾點,字字欲飛天。

別人縱書時快時緩,他卻與人不同,腕翻如蕩,若行雲似流水,如涓而淌,沒有片刻停留。不過兩盞茶的功夫,兩首七言短詩,便躍然於紙。

王導與郗鑒低頭細品,一個按紙傾身,一個扶須而笑。仍舊是書承鐘繇,行行小楷頗見刀筆之功,偏又墨色深沉、渾圓如一。最為難得之處,是他才九歲,便能有如此腕力,假以時日豈可了得。

王導輕吹字跡,隨秋風而幹墨,將那張左伯紙微微翹啟,大聲笑道:“可持此書,前請茂猗先生一觀。”

王羲之嘴角輕揚,踏步便行,身後隨從捧詩而出。待行至衛夫人面前,稽首道:“茂猗先生,於菟習書只得兩載,筆力時有不繼,先生乃鐘侯再傳弟子,能否不吝指教?”

“擱著吧!”

衛夫人眉鋒輕斜,細長的眼睛把王羲之微一打量,雖不似劉濃那般俊美,卻亦有不同光華,暗中再把癡之若愚的衛協一比,緩緩搖頭:衛協也算得上是個才情俱佳的人物了,但與這兩個小郎君比,總覺少了些東西。

是什麽呢?神彩!

嗯,神彩,一個淡定錦繡藏淵湖,一個風秀青崗傲王候。

字呈於案,她微正身子,攬目一視。粗見之下,嘴角略低;再觀之時,眉已凝起;直至最後,她起身說道:“擡案過來!”

眾人皆不解,看書法,怎地還要擡案!獨王羲之負手而笑,吩咐隨從速去,又笑盈盈的看著劉濃,眉尖時挑時挑的。

劉濃雙手按膝,被他看得實在無趣,慢慢擡目,與其一對。他不避,反而踏前一步,笑道:“可否請我飲一盅?”

劉濃道:“此酒極濃!”

王羲之道:“濃過墨乎?”說著,也不待劉濃答話,捉了案上酒杯,一口便飲了。凝住,呆若木雞!

劉濃心中好笑,慢聲說道:“徐徐而沉,不可急,不可湧,吐氣,緩緩而出!”

“呃,哈……”

王羲之依言而行,將那股濃似刀的辛辣氣緩展於身,哈了一口氣,雙眼晶亮欲滴水,半晌,說道:“你的酒,太濃了!好酒,稍後下山,我有物相贈。”

此時,隨從擡案而至,他轉身面向衛夫人,似想起什麽,再次回身向著劉濃道:“莫辭!”

劉濃淡然一笑,雖未起身,卻也傾側身子,看著衛夫人,倒要看看她會不會見字而泣。以他這兩日對她的觀感來看,她是個心思縝密,眼高於頂,又極是隱忍的人物。如若見得好字,便說什麽此子終會超過我,更嗚咽而泣,他是不信的。

不過入木三分,便想依此降她?

果然,衛夫人把那烏桃案一看,案上赫然映著淺淺的墨痕,正是力透紙背。她凝眉若川,眼中亦有幽光欲吐,卻仍舊不著風色,淡然道:“腕力甚厚,已領鐘師之形,可未具其神。轉筆之時,雖勉力而為,終可察跡。若言筆功,當為二品。若言整局,只得三品。可依你年幼,諸般種種,暫定二品。”

二品!一語隨風,漫漫洋洋。她這一言,雖淡卻賞。漫看這只是個二品,要知書不同詩,有人自小而慧發,偶得佳句亦能流傳千古。但書法卻不同,不得日夜縱筆塗水,再行歷煉而磨鋒,終終幾十年隱晦,才得一朝上下縱橫。

王羲之亦是極喜,彎著嘴角朝著衛夫人深深一拜。衛夫人受了一禮,正欲落座,王導趁勢便道:“於菟,你終日說你筆法欠缺,皆因不得名師。如今得茂猗先生當面,汝還矜持做甚?快快行禮!”

王羲之是個聰明絕頂的人兒,初聽微愣,隨後撲通一聲,跪拜在地,脆聲道:“先生在上,且受於菟一拜。於菟本是愚鈍之物,奈何極愛鐘侯之書,還望先生莫棄,憐之、傳之,行先賢之道矣!”

一拜,再拜,三拜。

衛夫人細眉挑了幾翻,交疊於左膝的雙手互扣,隱見虎口泛白,胸膛亦在微微起伏,終是一聲暗嘆,沉聲道:“起來吧,甘為汝師!”

這便是拜師了!北地衛氏,這便低頭了!王導暗舒一口氣,舉杯再邀,北地世家面面睽睽,雖是起杯有急有緩,但終是一一皆從。

識時務者,為俊傑也!

而王羲之則喜出望外,也不回歸阿叔身側,自行坐在了劉濃身邊。看似溫順如綿的倚在衛夫人下首,暗地裏卻伸了食指與中指,朝著劉濃勾了勾。劉濃理也不理他,心中大汗:你個小屁孩,當我也和你一樣麽?活像一個偷了蜜小狐狸。

朱燾把他們兩個的樣子,都看在了眼裏,被逗樂了,一口濃烈的酒沒包住,頓時噴了一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