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驅虎吞狼,媚娘涅槃(第4/12頁)

二、昊天得趣

樓台殿閣氣派非凡,鬥拱飛檐皆屬皇家樣式,許多匾額是氣派的右軍體,有幾處明顯是李世民和臨川公主的手筆;可是將近一坊之地的大院中遠遠近近不見半個人影,到處荒草,石階上落滿灰塵,許多大門貼著黃紙封條,長年無人居住,這究竟是什麽地方?

明空茫茫然在這座大院中踱來踱去,如在幻境之中,今日發生的一切都那麽不真實——薛婕妤把她從鬼門關前拉回來,一碗米湯救了性命,打坐半日恢復元氣,然後就離開感業寺。出了寺院偏僻角門,早有一乘肩輿候在外面,木版紗帳圍得嚴嚴實實,坐進去幾乎內外隔絕,只能從縫隙看到一絲外面的情形。這倒也猶可,畢竟她還是光頭女尼,擡個尼姑滿街跑終究不成話,遮擋也情有可原。她雖然在長安生活十四年,不是身居宮中就是禁於佛寺,對這座都城其實很陌生,雖能瞧見點兒外面的景致,也辨不清哪裏。只覺這乘肩輿拐了幾拐,似乎並沒走多遠,將她擡進了這座院落,還不是從正門進來的,連個大匾都沒瞧見。薛婕妤叫她往前走,一轉身就不見了,擡她來的兩個仆從也沒了蹤影,連門都鎖上了,這怎麽回事?

明空穿廊過院,漫步於荒草之間,越走越覺不安,烈日普照之下,心中竟泛起陣陣寒意——莫非要將我困死在這兒?

這並非不可能,她陡然想起沙丘宮餓死趙武靈王、金墉城餓死晉武悼後等史事,如今她身負皇家的亂倫醜事,不便有司問罪,若將她活活困死在這裏,三年五載無人問,烈日曬暴雨淋,蟲吃鼠咬成一堆白骨,豈不是殺人滅跡的好辦法?縱然李治不會這麽幹,難保薛婕妤從中做手腳;若連皇帝都一並瞞,假意援救把她騙出感業寺,李治和法樂大師兩不知情,她死在此處豈不是冤沉海底?

想到這裏她放聲大呼:“有人麽?有人麽?有人嗎!”叫到最後一聲時已明顯帶著哭腔,然而四外空曠寂靜無聲,只遠處隱約傳來那哀嚎般的回音。

完了……這就是最後結局嗎?

她的眼淚潸然而下,伴隨的卻不是痛哭,而是大笑——什麽海誓山盟,什麽皇家富貴,不過夢幻泡影。荒草蓼,樓台敗,空對故園向天泣。昔日舊情寄何處?獨見遍地荊棘。好一個傻女子,誰叫你枉費心機?明空啊明空,明明白白一場空!

她笑自己太愚蠢、太天真。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蒙受皇帝之愛就能一帆風順?苦苦相思,費盡心機,終究難逃冷箭算計,自己的所作所為實在太過拙劣……荒蕪的院落反復回蕩著她那詭異的笑聲,仿佛是千百人在一同笑,嘲笑她自作自受。

然而就在笑聲間,隱約夾雜著另一個聲音:

錚錚……錚錚錚……錚錚……

明空怔住了,努力側耳傾聽,在怪笑的回音散盡之後,那個聲音越發清晰地凸顯出來。錚錚錚……錚錚錚錚……起承轉合宮商相繼,是瑤琴之音。

有人!是他嗎?

霎時間明空又萌生了希望,她尋著聲音東找西找,踏過荒草,穿過遊廊,推開一扇扇沉重的大門,登上一座座塵封的高台。無奈此處高屋廣廈鱗次櫛比,琴聲和回音交織在一起,仿佛就在耳畔,卻始終難覓其源。她絕食三日才得救,又連受驚嚇,不多時便覺氣力不濟,抓著一扇半掩的大門,順著門板癱坐在地。

她再也跑不動了,但那琴聲依舊清澈悠揚,連綿不絕送入耳中,沁入心田——時而低沉哀婉,似嗚咽抽泣悲風陣陣;時而滄桑遒勁,似山間雲霧古道樵歌;時而愉悅舒緩,如珠落玉盤清泉流淌;時而又起伏跌宕,如飛瀑、如激流、如咆哮、如獸嚎,暴風驟雨驚濤駭浪,驚天地泣鬼神,震蕩寰宇氣沖霄漢!

明空蘇醒了,直到這一刻她才真的徹底蘇醒,這琴聲讓她找回了自我,找回了昔日的武媚娘,這琴曲中蘊含著一個美麗的故事,只有真正的媚娘才聽得出:哀婉的是掖庭怨嘆,渾渾噩噩行屍走肉;滄桑的終南行宮,層巒疊翠雲霧裊裊;愉悅的兩人邂逅,郎情妾意詼諧親昵;起伏跌宕的是……她臉上不禁羞紅,憶起翠微宮的一個個夜晚,只覺渾身上下燥熱難耐。

奏到此處曲調又變,化作了歡樂明快之聲,就像是鳥鳴……不!準確說是陽春的鶯歌!啁哳啼囀,飛來飛去,你追我逐,調笑呢喃。聽到這裏媚娘心中已不再有任何懷疑——是他!春日鶯囀之約!熬過寒冬冰雪,迎得春光燦爛。海誓山盟言猶在耳,山無棱天地合,天雷震震江水竭,乃敢與君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