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留發與留頭:兩難的抉擇被征服者的反抗(第2/7頁)

南明弘光朝覆亡後,以錢謙益為首的明朝朝臣多送款迎降,勸多鐸說:"吳地民風柔弱,飛檄可定,毋須再煩兵鋒大舉。

雖然文人無骨,但此話水分也不是太大。除了太倉農奴為了搶奪先前主人的財產造過幾次反外,江南大地一時還真沒什麽對清軍太大的襲擾。各地鄉紳為了自保,也紛紛在城墻上大書“順民”二字,向清軍降附。錢謙益與各地鄉紳的信中,也稱大清“名正言順,天與人歸”。尤其是對揚州大屠殺的恐懼,一向生活安逸的江南人民,在心理上確實產生了極大的震撼,開始認真思考頑強抵抗後的毀滅後果。

讓人極其震駭的是南京和揚州的結果昭然在目——“揚州十日”殺了八十萬人;南京在弘光帝逃跑後,由趙之龍、錢謙益等人手捧明境圖冊和人民戶口向清豫親王多鐸行四拜禮獻降,二十余萬兵馬束手交械。清軍兵不血刃,果然沒有大行殺戮——這兩種截然不同的遭遇,確實為江南士紳民眾在心理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孫之獬,山東淄川人,明朝天啟年間進士。此人因人品低下,反復無常,一直郁郁不得志。清軍入關後,這老哥們求官心切,是第一批搖尾乞降的漢官,並當上了禮部侍郎。

為報新主提拔之恩,他一時間又想不出什麽平定大計,孫之獬在讓全家女眷全部放大腳之後,就走個“偏門”——主動剃發。

孫之獬老小子前腦門一溜精光,後面也拖個大辮子,穿上一套四不像的滿服,施施然來,上朝時想博個滿堂彩。

不料,當時漢人官員仍是博冠大袖,明朝裝束,見到這麽一個不倫不類的家夥,心中都覺得可笑又可鄙,揚袖把他排擠出班;滿族官員自恃是統治征服民族,也都紛紛腳踢笑罵,把他踹出滿班。

惱羞成怒加上氣急敗壞,孫之獬下了朝後就立馬寫了一道奏章,向清世祖建議在全境範圍內給漢人剃發,其中有幾句話直撓清帝(也就是當時攝政的多爾袞王爺)心窩:“陛下平定中原,萬事鼎新,而衣冠束發之制獨存漢舊,此乃陛下從中國,非中國之從陛下也!”

清帝順治當時年僅7歲,國家大事全部由攝政王多爾袞一人說了算。多爾袞等人本來就是北方武人性格,被孫之獬這一陰激,深覺其言甚是有理。而且,早在1644年多爾袞入關之前,滿人大學士希福已在盛京向朝廷進獻了滿文寫的遼、金、元三朝史料,想使這些過往“異族”入主中原的歷史經驗“善足為法,惡足為戒”,其中最主要的警示,就是防止上層“漢化”。特別遼、金兩朝,“漢化”最終導致了皇族的消沉和委瑣懦弱。

孫之獬的進言,正好挑起多爾袞的警惕之心,他想先從形式上消除“漢化”的潛在危險——好!我先下手為強,先給全體漢人來個“滿化”,強迫剃發!

惡法逼人,本來漸趨平靜的江南地區頓時如水入沸油般四處暴散起反抗的怒潮。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得毀傷。”一直以孔孟倫理為原則的中國人,無論官紳還是普通百姓,都不能接受自己在形象上變成野蠻的“夷狄”。遙想前朝,即使是統治中國近百年、殘暴橫行的蒙古統治者,也從未下令要漢人改變裝束。

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家族宗法儒學為源的中國人,或許能把朝代興叠看成是天道循環,但如果有人要以衣冠相貌上強迫施行改變,把幾千年的漢儒發式強行改成剃發梳辮,這不僅僅是一種對人格尊嚴的侮辱,簡直是類似精神“閹割”的大痛。而且,在明朝人心目中,以這種“夷狄”形象活著,死後一定有愧於祖先,再無面目見先人於地下。

如果從文化、財產、等級等方面,士大夫和平常民眾還存有歧異的話,在這種保衛自身精神和風俗的立場方面,所有的漢人,幾乎都表現出驚人的一致性。

原本已經降附的地區紛紛反抗,整個中國大地陷入血雨腥風之中。連真心歸附清朝的漢人學者王家楨,也在筆記中憤憤不平地記述道:我朝(清)之初入中國也,衣冠一仍漢制(其實朱元璋下令是遵依唐制)。凡中朝臣子皆束發頂進賢冠,為長服大袖,分為滿漢兩班。有山東進士孫之獬,陰為計,首剃發迎降,以冀獨得歡心。乃歸滿班則滿以其為漢人也,不受。歸漢班則漢以其為滿飾也,不容。於是(孫之獬)羞憤上書……於是削發令下,而中國之民無不人人思螳臂拒車鬥,處處蜂起,江南百萬生靈盡膏野草,皆(孫)之獬一言激之也。原其心,止起於貪慕富貴,一念無恥,遂釀荼毒無窮之禍!(《研堂見聞雜記》)。

不過報應真迅速。三年多以後,因為受人錢財賣官,孫之獬受彈劾,被奪職遣還老家淄川。天道好還,這老賊恰好趕上山東謝遷等人起義。義軍攻入淄川城,孫之獬一家上下男女老幼百口被憤怒的民眾一並殺死,“皆備極淫慘以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