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文字獄——盛世須用重典(第2/34頁)

  作為一個力圖以權力籠罩控制一切的皇帝,乾隆最熱愛的是秩序和穩定,最恐懼的是民眾的自發性,但有時他也主動深入群眾。比如這次南巡途中,他望見衣衫襤褸的百姓,會叫到駕前,細細盤問何以窮困,並命加以賞賜。但是他由上而下地詢問則可,底層百姓由下而上地主動向他揭發地方官的錯誤,卻使他十分不快。國家政治的運轉一定要在嚴格的政治紀律基礎之上,百姓有了冤屈,應該按規定層層上訪,不應該直接找到皇帝這裏。“即使地方官政事少未妥協,督撫司道,昭布森列,自當據實陳訴,靜聽審理,何至無所控籲”?

  對於這些告禦狀的人,他一直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也許他們所說都是實話,但他們的眼神裏透露的卻都是執拗和不馴服。敢於向自己的父母官叫板,敢於和皇帝的眼睛對視,可見他們平日就並非安分守己之輩。如果天下滄海橫流,正是這些人會鋌而走險。對他們進行鼓勵,無疑是給國家政治埋下不穩定因素。因此,歷史上有一些皇帝喜歡搞一些禦前判案為民申冤的“政治秀”,乾隆卻從不這樣做。

  這兩個災民的出現,讓他相信了彭家屏的話有所根據,老百姓是不可能在皇帝面前公然說謊的。但古往今來,上訪的處理原則不變。他一紙批文,把這兩個人轉交河南巡撫圖勒炳阿,命他認真審理。

  就在第一起告禦狀事件發生兩天之後,四月初九,皇帝一行走到山東鄒縣,突然路邊又冒出一名告禦狀的人,同樣是衣衫襤褸,同樣是一口豫西口音。一問之下,居然又是河南夏邑人,名叫劉元德,也來投訴自己的父母官辦賑不實。

  乾隆皇帝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冷峻。

  連續兩起夏邑人告狀,觸動了他的敏感神經。聯想到彭家屏同樣也是夏邑人,這難道僅僅是巧合嗎?在乾隆的政治生涯裏,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連續兩起同一目的的告禦狀事件。習慣於危機思維和陰謀思維的皇帝第一時間判定,這很可能是一起有組織、有預謀的政治活動。也就是說,很有可能是退休官員彭家屏在背後策劃,讓這些普通百姓不斷出面,利用這次旱災,來扳倒他們不喜歡的夏邑縣令孫默和河南巡撫圖勒炳阿。

  如果是這樣,那麽事情的性質就發生了變化。由一件普通的百姓告禦狀演變成了地方縉紳利用和勾結普通百姓,企圖扳倒朝廷命官的政治陰謀。如果真的這樣,那就是帝國政治生活中一個極為不祥的新苗頭,這是典型的以下犯上,顛覆帝國政治秩序。任其發展,必然成為一種政治惡疾。

  向來注意防微杜漸的皇帝決定要斬釘截鐵地鏟除這個苗頭。

  皇帝命人把這個劉元德鎖起來,細細審問。他決心把那個他素來不喜歡的彭家屏從這起案件背後挖出來,最好釀成一樁震動天下的大獄,殺一儆百,因為大清天下此刻特別需要一記有力的警告。

  在欣賞自己盛世治績的同時,皇帝也分明預感到,大清王朝危機四伏。

  造成大清王朝不安定的主要原因,是人口壓力。

  人口增長本來是乾隆盛世的最有力證據。但與歷史上其他盛世不同,乾隆盛世卻是一個貧困的盛世。大唐開元盛世“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而據說文景之治時,中國老百姓也都富裕得十分了得,家家戶戶都騎馬,而且全騎雄馬,誰要是騎雌馬或者小馬都會遭到眾人嘲笑。《史記·平準書》載:

  至今上(指漢武帝)即位數歲,漢興七十余年之間,國家無事,非遇水旱之災,民則人給家足,都(都城)鄙(邊遠地方)廩(糧倉)庾(露天谷倉)皆滿,而府庫余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穿錢的繩子)朽而不可校。太倉(京師的大倉庫)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至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而乘(雄馬)字牝(母馬)者儐(排斥)而不得聚會(當時人皆乘雄馬,有雌馬雜處其間,便互相踢咬,故被斥於外而不與同行)。

  乾隆盛世中卻絕沒有類似的記載。《興國縣志》載,乾隆年間,陜西許多農民“每歲必賣食買衣,因衣之費,而食已減其半,其艱於食者固自不少,而缺於衣者抑已良多”。洪亮吉也說,乾隆晚年和嘉慶年間,農民“終歲勤動,畢生皇皇,而自好者居然有溝壑之憂,不肖者遂至生攘奪之患矣”。

  為什麽如此呢?原因其實很簡單。乾隆年間的糧食總產量雖然創了歷史最高,但人均下來,卻處於歷史落後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