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三章 天許之權

李肆之後的一番話,日後有多個版本,官府自是四平八穩,士林則是文采盎然,而廣傳於民間的版本則是俗得不能再俗的大白話,但不管哪個版本,邏輯都是一致的,訴求也很清晰。

實際現場裏,李肆的話是文白相雜,而且依舊以民人身份代入。

“我們是要立一些規矩,可立規矩之前,我們得分清內外,哪些人是‘我們’。竊占華夏的滿韃是不是我們呢?不是,說夷語奉夷王的洋人是不是我們呢?當然也不是。‘我們’就是華夏,‘我們’就是英華。華夏是血脈同胞,英華更是‘我們’和皇帝相約而成的一國,是願意共生共存,共奔富貴的同胞聚成的一國。”

“因此,勿論農工士商,勿論官府百姓,乃至皇帝刑囚,只要是英華國民,就是‘我們’,就是一家人。一家人怎麽爭怎麽吵,都不能把家人視作寇仇,都得守規矩。這是英華的大義,有這大義,我們才來談規矩。”

“那到底該是怎樣的規矩呢?規矩不是憑空而來的,規矩就是人人所願。”

“可人人所願都有不同啊,以我而言,最想的是什麽?不繳賦銀,不繳田租,一石稻米能賣百兩銀子,一斤鹽一匹布只要一文錢。官府最想的是什麽?要我繳了這賦繳那賦,最好是把我的褲頭也繳了,屋子也扒了,牛也牽了。商人最想的是什麽?從我手裏收稻米,一石只要一文錢,一斤鹽賣到百文錢。工坊主最想的是什麽?勞力不要工錢,最好都不要吃飯。”

“面對本心,我們最大的願望是什麽?不勞而獲!隨心所欲!而這樣的願望,不害他人能實現麽?現在是不行的,千百年後,怕也是不行的。”

“所以,我們要守的規矩,是人人所願,但又不會害到他人。國中有天道,有天人之倫,說的就是這個。”

李肆說到這,民人們是屏息靜待,士子、官員以及各家報紙的快筆,都紛紛掏出紙筆,他們都意識到了,皇帝這是在以天人之倫,細解英華一國的立國根基。

“普天之下,人人皆一。這個‘一’,就是人人心中所願。”

“人命只有一條,人死不能復生,我們都願,我們的性命不被無故奪去。”

“我們還願,我們的辛勞所得,不被無故奪去。”

“我們再願,只要堂堂正正做人,我們的聲名,就不被無故奪去。”

李肆聲調高揚:“不管誰講什麽道理,喊什麽大義,他都不能壞了這規矩!不管誰許下什麽榮華富貴,什麽美妙前程,只要壞掉這些規矩,那都是巧言令色的欺詐之語!這不止是英華的規矩,還是千百年來,人人心中的道理,人人心中的大義!”

“譬如天地,這個‘一’就是人世的地,這就是人心的底!這也是上天造人,本就許下的權,如人要呼吸才能活著一般自然,這權在英華,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奪去!誰要反這大義,誰就是我們的仇敵!”

如果是在滿清,這番話道出,怕小民已經惶恐難安,士子們切齒痛恨,官員們魂飛魄散了。儒家也講民貴君輕,也講人心社稷,可在官儒神授君權和理儒三綱五常的浸染下,這些言論也不過是體現君王恤民憫人的遮掩。君王恩養百姓,臣民從性命到家財乃至名聲,都由君王掌之,生殺予奪後,還要懷感恩之心,有些許怨懣,那都是不忠不敬。

可這裏是英華,雖是江南,英華思潮在江南已傳了好幾年,天人之倫大家都很熟悉了。現在皇帝將天人之倫切入立國根基,人心之實。士子和官員們都覺豁然開朗,原本虛無前路,也頓時亮堂起來,民人也都覺渾身發熱,如果連皇帝都不能無故奪走小命家財乃至名聲,這已經是夢中天國了。

“孔聖言,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我覺得,這均,這安,說的其實就是這三條,說的也是這規矩。規矩人人都守,這就是均,因這規矩,人人都心中有底,這就是安。”

李肆再扯上儒家言論,淮揚學院山長劉大櫆心中猛抖,如醍醐灌頂,覺得自己幾十年聖賢書,竟是讀錯了方向。

李肆這番言論,以儒家之言粗讀,似乎沒什麽了不起,孔孟說的不就是這個麽?李肆將這三條“天許之權”以孔聖言說出來,不就非常自然貼切?

可細細一品,這差別簡直就是天翻地覆。儒家言教化,言禮儀,舉綱常,明君臣,這一大筐子套下來,治政理想就是民安各業,互不相害的大同之治。

可李肆這番言論,卻在說如今世勢下,這不過是人世人心中最基本的道理,只是人心之底,是人生來即有之物。這讓劉大櫆想起天道派對舊儒的批判,說儒家將底當作蓋子,將地反作天,以往是有功的,立下了華夏大一統的傳統,可現在東西來往,工商大盛,人力近天,已不適合再來治政了。以前劉大櫆還心中不服,現在回想,卻是滿心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