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二章 淮揚立言

跟汪士慎辯難的是三個教授,雖分別教進士、明法和明算三科,但也都是理儒轉天道,然後再分的科,被汪士慎翻天印砸了一記,很快就鎮定下來,拿住了這顆翻天印的另外一面。

“孔聖有言,不患寡而患不均,還言,不患貧而患不安。請問先生,這安從何來?天地之變,水火之災,家賊、夷狄、國仇,這都是不安。治不安,需聚人財物,由此成事。成事即有權,掌權者領袖,國由此來。人無家不得繁衍,人無國不得生息,官府本就是為仁人而存,何言官府為人世大害!?”

“三人為眾,眾有上下,天道分立,人各有職,職也分上下。害人之人,是迷於不義之利,害人之官府,也是大義不正,以權侵利,汪兄不能無視官府之利,也不能只談官府之害,而不分這害之本源。”

“上古先人,茹毛飲血,不是不患寡,而是只有寡,自是唯重均平。而時勢精進,人更近天,物產豐,商貨盛,靠的是智巧力勤。我英華所倡天人之倫,尤重人人自利,何以自利?以勞得酬!如此即有多勞少勞,勞心勞力之分,大害更在不勞而獲,如偷盜,如劫掠,如欺瞞,無官府,何以制害?”

三位教授從不同角度進行駁斥,四周不僅士子們點頭,民人們也都在點頭,沒多少人覺得天下能少得了官府,區別只是好官府和壞官府。汪士慎說官府是天下大害,聽那意思是不要官府,但凡有家業有恒產的,都不會贊同。

汪士慎沒說話了,他以為是皇帝先讓三人駁斥了他,再來處置他。以本心而言,他對聖道皇帝滿心崇仰,這皇帝幾乎就是個王莽,成功了的王莽,將舊天地豁然撕裂,還華夏朗朗青天。墨學能起,也是皇帝功業,他不願再在皇帝面前爭辯。

李肆卻又催起來了:“汪士慎,你也是學貫中外的,嶺南各家學院裏都有《官府兩論》和《利唯坦》等書,你也該讀過,朕不信你眼裏就只有官府之害。要想墨學大興,光靠古墨是不夠的,朕也不信,你就這麽被他們辯倒了,繼續……”

之前兩方之爭,其實只是立場之爭。天道派以“持中”自居,不站在哪一方,當然,天道派實際多入仕途,都認為華夏正歷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官府必須承擔引領華夏逐潮而進的重任,其實立場更多在官府一面。

而汪士慎倡墨,則是強調讀書人該站在民人一邊,自然要講官府之害。

除開華夏先賢的論述,從歐羅巴傳過來的一些書籍也專門論述了……國家也好,官府也好,反正都是政權的利害合一,這些書並沒有在社會上廣傳,而是放在學院裏,供士子們參考借鑒。

實際上這些書也難以在眼下的華夏獲得廣泛共鳴,畢竟歷史傳承和文化背景,也就是所謂的“語境”差得太多,再加上翻譯者的自我理解,很多概念都有了偏差。

《利維坦》所持世界觀,認為物質恒在,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而物質存在的形式又是運動。英華翻譯者一讀,喲,這不就是咱們所說的上天自在,上天恒在,天道恒進麽?偏差就從這裏開始。霍布斯是談物質,華夏是談上天,這上天不僅包括物質,也包括人心。而霍布斯談運動,華夏談天道,天道不止有物質運動的規律,也有人類社會的規律。

《利維坦》再談到國家的“契約意志”,基於兩個立論,一是自然人“生而平等”,一是協力共存,因此才將一部分權利讓渡出來,由其統治所有人。而英華的翻譯者順手就將“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用上了……

《利維坦》的核心思想是反對“君權神授”,反對教皇所握教會的世俗權力,為不列顛自立於歐羅巴,為不列顛國王君權自立於羅馬教廷之外張目,這背景跟華夏歷史就不搭調。

看得懂的都是老東西,看不懂的也不懂,即便這本書丟到大街上,怕也沒多少人撿。

對滿清理儒來說,這種論調自然是違了君臣綱常的“悖逆之言”,皇帝是君父,官府是父母,這是血緣關系,由不得你選擇,說這君父,這父母是萬民分割自有之權而成,難道你生父還是你這兒子生的!?

而在英華,《利維坦》又顯得過時而且簡單了。李肆稱帝,以萬民之約承天命,其實就已經勾勒出了契約論的輪廓。而後的《皇英君憲》,也更直接闡明了君權的權責義務,比《利唯坦》更清晰完整。之後李肆漸漸淡出政務,政事堂逐步接過相權,皇帝與官府又正在割裂,這也非《利維坦》所能描述的狀況,畢竟不列顛那邊君權一直都是有限的,霍布斯此書,甚至還是在呼籲加強君權。

這本書在英華的學院裏並沒有掀起多大的思潮,但大多數學子卻都看過,重點還不是看官府的利害合一,而是覺得這分割個體,匯成一體的“契約意志”很新鮮,未嘗不是“民心”和“大義”的細致解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