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四章人心之底

李肆道:“法在官府,德在民間,這就是英華容天主教在民,容儒家在學,容報紙大開言路的原因啊。”

他看向汪士慎,言語滿懷殷切:“汪士慎啊,你真要墨家再成顯學,為何要來學院?為何非要英華另立一道?讓現在道上行人全轉過去?”

“墨家既志在扶弱,就該在民間尋弱者為何會弱的本源,去行扶弱實事,去查這大道是否有曲有偏。除了扶弱,讓弱者自強,讓非義而強的強者伏法,大家都成強者。而不是遇強除強,扶弱仍弱,天下盡弱,這難道不才是墨家之志麽?”

李肆的話語字字敲在汪士慎心間,楞了片刻,猛然躬身長拜,他悟了。因這一悟,墨家與仁學乃至儒家是否再能合流,融出華夏新的民本主義,李肆覺得很值得期待。

至此,李肆言盡,士子和民人們高呼聖明,但這僅僅只是形式,而他們心中正翻騰著的波瀾,已非“吾皇聖明”所能概括。從古至今,民人都如飄萍,無大義之根。聖賢雖言民如水君如舟,各方豪強雖舉民心大旗,卻都著落不到實際。

而李肆今日一言,終於讓民人認識到自己的根基,性命、財產和尊嚴,是上天所許,即便皇帝也不能剝去。這當然無法一一對應現實,但卻是他們的大義。你要說有什麽差別,昔日小民被奪了這些東西,只能徒喚老天爺不公,而現在,大家就能明白,到底不公在哪裏。因這明白,人心堤壩,就此推高一截,而英華的大義,也更為堅實難摧。

皇帝這番話被整理為《天許之權》,隨後陸陸續續由各個渠道播傳民間,民人看重的是自己之權,卻不知道,當日皇帝還有一番話,只在淮揚學院對官員和士子們說。這些話沒有廣傳,並不是有什麽忌諱,而是從官府角度來談問題,一般民人理解不了。

“江南白蓮教案,松江府報說,各縣多有借此案報復往日仇怨,打壓士紳良民之跡,牽連者甚廣。”

“廣州織造公司勾結前江寧織造李煦,軟硬兼施,逼江寧知府攤派織戶工力,不僅《江南時報》等幾家報紙被其收買,連督察院江南按察使都收錢遮掩,不是織戶找韓都督申冤,劉總管查問,此事還浮不出水面。”

李肆開口就提到兩樁大案,不僅涉及留用的江南本地官員,還涉及嶺南工商和按察使這種級別的高官,眾人心中都是惶然。

“汪瞎子說得沒錯,官府和工商之害漸起,將會越演越烈。要如何興利驅害,就得從國體入手。某些人向朕進言,要高舉屠刀,震懾人心。前明太祖已經幹過了,效果如何呢?我們這一國,要建的是全新國體,朕這個皇帝,也是歷代未有之君,就得另作思量。”

李肆轉向務虛,讓官員和士子們松了口長氣。

“打天下和治天下,如作餅和分餅,只作餅不談分,大家就不會出力,只分不作,這餅就不大,因此這作和分,從來都是一體的。”

“而我英華正處華夏三千年未有之變,相較之下,於國人而言,分餅更重於作餅。如何分餅,能令一國人心盡服,這就是開國之經制。不僅要適應眼下人心所向,也要考慮時勢精進後的變化,餅大之後怎麽分,也有餅小的時候,又該怎麽辦。官府既領天下事,首要考慮的就是這個問題。”

“在朕看來,天下事紛繁雜亂,這餅大得已非人力能盡覽,參與分餅的人也是一國各個階層,官府想要親力操持,確保分得公平,又留有足夠的公利,即便官府下鄉下村,這都難以做到。因此官府要學會卸責,就如將德治推向民間一樣,不要事事插手,不要處處都當分餅人,只當分餅的主持人,重在監察就好,這也能讓國民追責公平時,不會盡追官府。”

“那麽監察之憑在哪裏呢?如何分才算是公平呢?這就要說到法……”

“諸位切莫以為,天道之學貶斥法家,就是棄法。那是外儒內法之法,英華更重法。法如資本,都是上天生於人世,隨人世而興的怪獸。法聚人世之力,能制資本,但法的本質還在法權,不澄清法權,法不是空法,就是暴法,不僅制不了資本,反為資本所持。”

“什麽是法權?那就是誰來定法,籠統地說,法即民意,但民意有時也是躁狂的,所以需要朕這個皇帝,需要官府,需要民間之士,一同來定。嗯……這個說得有些遠,此事乃百年之功,不能急於一時,你們先不要記諸於文字。總之,朕之前立東西兩院,行禦史和給事中之事,就是先留下這個口子,容法權自長。”

最後李肆勉勵士子:“學院乃養士之所,然則我英華文業之求是人人成士,因此各位千萬莫以為,士與民相絕。諸位與舊日官僚,有絕大差別,不再是食皇恩,報君祿,而是求一國公利。眼下時勢,一國經制,更仰賴諸位與朕一同開創,你們都是定新世的棟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