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臨死別遺物贈家人,至末路心系社稷事(第4/6頁)

諸葛亮燦然地笑了一聲,笑聲很輕也很短暫:“元公來此,若是有事,可言之無妨。”

趙直坐正了身體,微微把聲音放低了:“你讓我去先鋒營探口風,只怕難以服膺。那人心中芥蒂太深,恐有不測之難。”他的話說得隱晦,可意思卻並不模糊。

諸葛亮沒有說話,幹枯的手指在被褥上輕輕一動,仿佛悄然彈撥的一個念頭,卻很快不動了。

趙直又道:“我只能讓其在此非常時期按捺不動,至於身後事……”他搖了搖頭。

“多謝,”諸葛亮露出很淺的笑,“身後之事,亮已謀定。”

趙直看了諸葛亮半晌,這個衰弱得像根枯木的男人,他便是倒下了,胸中只要殘存著一口氣,他便不會停止思考。

“你不放心的事太多。”趙直帶著責備的語氣說。

諸葛亮微微頷首:“是,很多不放心,不放心陛下,不放心社稷家國,皆因這不放心,便卸不下負擔,一生到頭,終究是個勞碌命。”

“你累麽?”趙直問道。

“累。”諸葛亮誠實地說。

趙直咳了一聲:“你縱算累,也不會讓自己歇下,便是死到臨頭,依舊想著國家事,想著江山社稷。你這個人,對自己無情無義,對家國黎民卻絕不虧欠。”

“難得聽元公誇贊,諸葛亮多謝!”諸葛亮顯出半個笑容,頃而,寂寂輕嘆,“其實,我對很多人都無情無義。”

“都有誰?”

“那些死去的人。”諸葛亮神色淒然。

“馬幼常算麽?”趙直小心地吐出一個名字。

諸葛亮翕動著嘴唇:“算,”他吞吐了一會兒,“還有張君嗣……”

漸漸的,諸葛亮的聲音像被水打濕了:“我的大姐二姐……每一個親人……”他蒼白的面頰浮起一絲悲酸的笑,“很想給江東的大哥寫一封信,可惜沒力氣,也沒時間了……”

他澀澀地轉過臉,目光清泠如水:“就算有力氣有時間,又能寫什麽呢,那就不寫吧……來這世上走一遭,遺憾總要留下,我怎敢求全責備……”

“元公,我一生皆在求全責備,行至今日,才知那不可能……”他愴然地說,眸中宛然有霧,卻沒有淚。

趙直陡然生出惻然,可他覺得自己的情緒很可笑,像諸葛亮這樣驕傲的男人,是不需要別人對他同情的。他自負參透天機,對生死之事看得很淡,可在這個男人的死亡面前,所有的超脫竟然潰不成軍。

“你怕不怕身後議論?”趙直問出這個問題,惹出了自己的眼淚。

諸葛亮展開了通透的笑:“擔當身前,何懼身後,那些非議,由得他們吧。”他微仰起面,目光仿佛要穿透千年的歷史屏障。

※※※

李福到五丈原的時候,是八月二十五日。

五丈原在他眼裏像是蓄積了太多悲傷,白石河安靜地在寬闊的河床中流淌,清澈的碧水分明如同哀愁的眼淚。浪花穿透堅硬的石塊,水汽蒸熨飄浮於河岸,周圍的山麓籠罩在濃濃的霧氣中,山勢連綿有多遠,霧氣便有多遠。塬上塬下的水霧連成了水簾,秋風蕩了又蕩,撲到人們的臉頰上,仿佛只要你來到五丈原,便會哭泣。

陽光在層雲間積壓滲透,透明的光線背後隱隱的浮現幾片陰翳,有風自朔北荒漠吹來,也許明天就要下雨了。

李福匆匆趕去中軍帳,從堆放整齊的卷帙間邁步,徑直走到裏間。

潮熱的中軍帳內,費祎、姜維、楊儀和修遠團團地圍住諸葛亮,他竟清瘦得讓人心疼,花白的頭發僅用灰色幘巾略略一束,全都撒在瘦而寬的肩上。身子虛弱到了極致,每動一下都要人攙扶,膝蓋上兀自放著一冊文書,卻沒有力氣翻動,唇邊有淡淡的紅色,難道是血嗎?

“坐吧!”諸葛亮費力地對他一笑。

李福壓抑著滿心的酸楚,抹了一把眼淚,哀淒地斜歪著坐下。

諸葛亮就著修遠的手飲了口水,喘息道:“我說的話,你們都記下了吧?”

“記下了!”費、姜、楊三人同時清晰地回答。

諸葛亮點點頭:“好的……”

“卑職等現在就去籌備,不耽誤丞相正事!”楊儀說,他臉上浮現了幾絲不易察覺的得意神色。

“好的……”諸葛亮的回答越來越小聲。

三人起身拜了拜,反身便要走,楊儀當先跨步走在了費祎前面,竭力地壓抑著喜色,迅速地離開了諸葛亮的視線。

諸葛亮把目光送給李福:“孫德,自成都而來,車馬勞頓了!”

李福謙卑地笑著一讓,便道:“陛下遣福省侍丞相病情,咨以國家大事!”他所來是為咨問後事,可是明白的意思不能明白表達,總要拐兩個彎。

諸葛亮淡淡地輕笑:“孫德來意,亮已自知,國家大事,實乃亮身後之事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