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臨死別遺物贈家人,至末路心系社稷事(第2/6頁)

“你能摘到麽?”有人拉住了孩子的衣襟。

孩子自得地昂起頭,他把外衣褪去,上衣打了個活結,袖子挽得高高的,雙手環抱樹幹,“噌噌噌”地爬了上去。他像一只敏捷的松鼠,越爬越快,很快就爬到了樹上,將一個最大最圓的桃子摘在手裏,沖著樹下招搖地晃了又晃。

樹下的孩子爆發出一片興奮的歡呼,有的鼓掌,有的跺腳,有的哼起了自編的小曲,有的搖著胳膊滿地裏跳舞。

“諸葛亮真厲害!”

“扔下來,把果子扔下來!”

他們喊叫著,誇贊著,鼓勵著,孩子越發地得意了,一個接著一個摘了桃子扔下去,無數的桃子紛紛墜落,像是一盞盞明耀的紅燈在半空中閃逝。孩子們彈起身體,四處捕捉著下降的桃子,接住了的舞之蹈之,接不住的垂頭嘆息。

孩子朝樹冠中心爬去,他看中了一只更大的桃子,身體匍匐成一條彎曲的弧線,手掌扶著伸展的樹幹,一點點挪動著。可是忽然,那樹幹撐不住孩子並不沉重的身體,向下猛地一彎,孩子失去了依附的重心,從高空直直地跌落下去。

孩子們驚呼起來,許多手都伸向空中,想要接住孩子的身體,孩子在半空中驚駭地大呼,他向上揮舞著雙手,似乎想要抓住點什麽東西,可是急速墜落的時候,滿手抓來的都是無形的空氣。

身下一沉,一雙雄健有力的手臂接住了他,他大大地喘了一口氣,扭頭一看,一雙清澈的眼睛含了關心和嗔責凝看著他。

“小二,你又調皮了!”他溺愛地埋怨道。

孩子吐吐舌頭,忽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叔父,你來了!”他歡喜地叫了起來。

叔父也開心起來,抱著他滿地打著轉,一面轉一面大笑,他跟著叔父一起笑,內心深處無比的喜悅。

叔父的笑聲漸漸消弭,那溺愛溫情的擁抱也像霧氣一般散開無蹤。

面前有層迷霧緩緩蕩開,孩子置身在青山綠水,哦,他發現自己不再是孩子,而成了一個清俊靦腆的少年。

這是隆中麽,水流旖旎,山巒起伏,農人的歌謠隨風飄飛,像風箏一般飛向高渺的天空,空氣裏擴散著淡淡的花香,像酒一般迷醉了人的心。

“孔明!”甜絲絲的聲音在叫他。

他一回頭,看見一座草廬的廊下立著一個粉妝的女子。

“二姐!”他笑著迎了過去。

女子手裏捧著針黹,她點點少年的肩膀:“瞧瞧,外衣上好大一個洞,脫了,二姐給你補。”

他嬉笑道:“脫了多麻煩,就這樣縫吧。”

女人瞪了他一眼:“身上連,討人嫌,你想討人厭棄,將來討不著媳婦麽?”

他笑著紅了臉,聽話地脫下外衣,女子挽過衣衫,牽了針線,認真地補將起來。那一雙纖長白皙的手飛上飛下,指尖連著細細的線條,仿佛在挽著一朵花,花瓣戰栗,花蕊搖曳,讓他看得出了神。

左穿右出的針線來往如飛,仿佛編織出夢幻般的色彩,一切的場景都模糊了,他似乎聽見了許多的聲音在呼喊他,像天上落下的輕雪,揉在耳邊,不冰涼,卻很柔軟。

是他的朋友,他的至交,他們捧著酒壇子,抱著書冊子,擡著棋盤子,擊著缶,唱著歌,歡暢的聲音和著高天上的燕啼,清澈美好,又意氣風發。

真是絕美的場景啊,生活像釀在窖裏一壇酒,理想發著酵,歡樂勾著麴,這浪漫的、詩意的青春圖畫啊,那麽讓人留戀,讓人永世難以忘懷。

只是一瞬間,那完美的圖畫被撕裂了,醇香的酒味沒有了,朋友的歡歌消失了。陽光忽然退縮到了黑暗的背後,硝煙、鼓號、死亡充斥整個世界,他看見血流漂杵、屍橫遍野,萬裏山河被千萬鐵蹄踐踏,碎成了爛泥一般。

高高的台層壘起來,袞服冠冕的皇帝站在上面,他在萬千人群中向自己招手,熟悉的微笑仿佛被調得最明亮的色彩,他昂揚的聲音被溫暖的風蕩起來,蕩向渺遠無垠的天空。

孔明,你等著,總有一日我會……

這是上天賜給他的皇帝哪,於是便義無反顧地跟隨他的聲音奔跑而去,仿佛那是命定的信仰,從此千山萬水,萬水千山,再也不能舍棄。

可卻在即將靠近的一刹,耳際“轟隆”一聲巨響,滔滔長江自天墜落,高山崩塌了,河水泛濫了,白得像死人臉的長幡紮滿了空蕩蕩的宮殿,挖心掏肺的哭聲像冷風,一夜之間遍傳千裏。

熊熊火焰肆虐燃燒,是夷陵的大火麽?火中奔跑著數不清的人,他們嚎哭著、慘叫著,被燒得面目扭曲,骨骼焦黑。“轟隆隆”,天空一陣驚雷爆裂,傾盆大雨呼嘯而落。

雨,好大的雨,澆滅了肆虐的火焰。水漫上來,洶湧澎湃,像天上落下的洪水,湮沒了溝壑深塹的谷底,也將他逐漸吞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