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臨死別遺物贈家人,至末路心系社稷事(第5/6頁)

李福被說中心事,自己倒不好意思了,見諸葛亮重病中仍然思路清晰,他不免欽佩,一派唏噓後,誠懇地說:“誠如丞相所言,福代天子咨詢國事,丞相百年後,有何言囑托?”

諸葛亮費力地指著擺放在床頭文書最上面的一卷簡牘:“拿過來!”修遠捧了簡牘遞給李福。

“這是亮的遺表,煩孫德呈給陛下!並請呈告,臣一身系為官家,不余資財,望陛下不可恩蔭子孫過重,不使內外有別,親疏有分!國家體制切毋擅改,臣昔年所用之人不可輕黜,陛下當能納之!”他說得很仔細,每說一句都會停一下,是在積蓄力氣,也是為了讓李福能聽得清楚。

李福的眼淚隨即流下,哽咽著接過遺表,虔誠地揣入懷裏:“丞相還有何吩咐?”

“請告訴陛下,臣有負陛下厚望,不能克復中原,還於舊都,愧對先帝托孤,愧對陛下聖恩,愧對江山社稷!”他連說幾個“愧對”,聲音漸漸顫抖起來,周圍的人都忍不住低聲啜泣。

“望陛下毋以臣死為念,虛納諍諫,寬容待士,臣當含笑九泉!”諸葛亮的眼底微微泛了一絲水波,他向內偏過頭,把那濕潤的憂傷按捺住。

李福一一答應,兩只眼睛哭得腫了起來,大帳內彌漫著強烈的悲傷情緒,所有的人都在嗚嗚哭泣。

諸葛亮把頭慢慢轉向那些哭泣的人們:“還有一事,也請孫德進告陛下,亮死後當葬在定軍山,山可為冢,僅以時服殮身!”

他稍稍地立起了身體,微微露出了沉靜的微笑,似乎看見了定軍山的一脈水波,滿地芳草,十二座山峰相連成蜿蜒長龍,登上高峰極目遠眺,可以望得見,長安。

※※※

中軍帳內安靜下來了,像是被哀傷的水流包圍著,沒有問事官員的問話聲,沒有穿梭的腳步聲,也沒有哭泣和嘆息。

諸葛亮定定地出了會兒神,他望著空蕩蕩的中軍帳,目光緩緩地轉向床邊的一紮文書,“修遠。”他發出了微弱的呼喚。

“先生,你說。”這些日子修遠幾乎浸泡在眼淚裏,仿佛每個毛孔都流淌著苦澀哀愁的淚水。

諸葛亮喘息出碎裂的聲音:“信……”

修遠怔了須臾,這才意識到諸葛亮說的是擱在文書上的那袋信,他拈起絹帶的兩個角,捧過來給諸葛亮看:“先生,是這個麽?”

諸葛亮點點頭:“這裏面有給瞻兒的信,你交給他,告訴他,勿存虛妄,勿生惡念,信中所書他此刻或是不能體會,將來他長大了,自然會明白。”

修遠嗚咽著答應,緊緊地捧著那絹帶,只覺得是捧著一顆飽含淚水的心。

諸葛亮勉力地偏過身體,望向床幃邊的羽扇,扇面上的金絲勾勒出的圖譜清晰可辨,一針針細膩平整,細細地穿出了沉甸甸的一顆心。

這羽扇伴著他走過了二十七年,從一個隆中的白衣青年到後來的季漢丞相,每一次勝利的喜悅,每一次失敗的痛苦,每一次歡樂,每一次飛揚,每一次悲傷,每一次委屈,它都與自己相依相伴,像個貼心的好朋友,須臾不離,忠心耿耿。

他記得,那年,在他離開隆中的夜晚,妻子把這柄羽扇遞到自己面前,她說,這扇面上繡著伏羲八卦和二十八宿星空圖,行兵布陣,治國安邦,總能用得上這些東西,倉促之間若是遺忘了,舉起羽扇,心中便即了然。還有一層意思妻子沒說,可是他知道,看見這羽扇,就像是看見她,看見他身後,那永遠都在等待他的家。

二十七年間,這扇子破損了好幾次,每次都是妻子修補完好,後來女兒大了,也幫著修補過,看這條線,就是果兒的針線活路。哦,對了,還有南欸,那個小字不是她縫的麽,纖細得像她本人一樣,與世無爭,淡泊清雅。

他向羽扇一指:“修遠,把扇柄上的玉麒麟卸下來!”

修遠沒問為什麽,他啜泣著拿過羽扇,輕輕拆下扇柄上的白玉麒麟,麒麟摔斷了頭,只有個殘缺的身子。

他把玉麒麟輕輕地交給諸葛亮,諸葛亮握了麒麟默思了一會兒,道:“這個送給南欸吧,雖然是不全的,但總還是玉,希望她能明白我的意思。至於果兒,我還給她自在,希望上天能多留她幾年,她能真的快樂!”

他又看向修遠:“修遠,先生送你什麽好呢?”

修遠哭著拼命搖頭:“我什麽都不要,只要先生能活著!”

諸葛亮祥和地一笑,眼裏流露出父親般的慈愛:“我也還給你自在,我若是不在了,便放了你回家,你妻室兒女日日翹首以盼,這些年難為你了。你回去吧,做一個普通人,若有困難,告訴夫人一聲,她一定盡其余力!”

修遠哭得發不出聲音,“撲通”跪倒在床頭:“先生,修遠什麽都不要,只要你活著,只要你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