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失要隘無奈退兵,聞噩耗忍痛理政(第3/4頁)

“哦,回洛陽好,我遣人送你回去。”遊楚禮節性地說。

“不勞動太守了,我來時是怎樣,回去還是怎樣。”徐庶語氣依然像淡水。

遊楚覺得在和一堵墻說話,費多少言辭都被反彈回來,他沒話找話地說:“上回聽你說,有一至交在隴右,他在哪兒,要不要去拜訪?”

徐庶以為好笑,自己的隨口胡謅,實心腸的遊楚竟當了真,他漠然地說:“他已經走了。”

“走了?”遊楚錯愕著。

徐庶眺望著蜀軍遠去的背影,最後的一點影兒像沙粒消失在流散的風裏,他幽幽一嘆:“是,走了……”

很多年積壓的哀痛一瞬間湧上來,他背過了身,陽光抹過他的臉,他躲在明亮的溫暖中,淚悄悄地流下,沒有人看見。

二十年了,他們終於“見了一面”,依然隔著遙遠的距離,被敵對的仇恨情緒,被征戰的喧囂,被很多很多不相幹的東西隔絕著。

他想告訴他這一生最好的朋友,他在煎熬中度過了二十年,像根木頭,像塊石頭,像捧枯草,像所有沒有生氣沒有活力的雜物,就是不像一個人。

孔明……我已衰敗如殘枝,只是一具沒有理想的軀殼,其實,倘若不能與你共事,理想於我何所有,生存不過是一種無聊的苟延。

城上風如怒吼,吹得徐庶滿頭白發飄飛,他偷偷幻想著自己與摯友相見,那滿城的熱鬧是為他們的重逢而慶祝,這讓他蒼老的容顏盛開出孩子般純真的笑。

年近花甲的徐庶和四十八歲的諸葛亮在分別二十年後,隔著數百裏的距離彼此遙想,他們被時間的厚墻遠遠拉開,終於走到了訣別的深淵。

※※※

一支軍隊緩緩地行進在陽平關的險峻山道間,大小旗幟像船桅似的蕩來蕩去,再行軍半日便能到沔陽。眾人的心情登時微妙起來,既為即將抵達目的地而如釋重負,又為過去的那一場失敗痛定思痛起來,更在揣測將來何去何從。

諸葛亮輕輕撥開了車簾,山風呼地撲在臉上,激得他打了個寒噤。

“先生,風大呢,你的病還沒好!”修遠慌忙把車簾垂下來,左右打量著諸葛亮,生怕他有個好歹。

諸葛亮在回來的路上一直患著病,有時是胃疾,有時是風寒,有時還頭疼,有時又失眠,連番的病痛折磨著這個意志剛強的男子,他卻沒有落下一件事。該批復的公文照樣工工整整地寫下處分意見,該交代的要緊事一樣樣有條不紊,隨軍的文武官吏原先還埋怨諸葛亮錯用人導致大敗,後來見丞相身染數疾仍撐持政務,怨憤瞬間丟了,倒擔憂起來,有憂慮過度的,荒唐地害怕諸葛亮會不會遭街亭兵敗的打擊,痛病交加,竟至從此不起?

可事實是諸葛亮並沒有倒下,他像永遠不會倒的一座山,縱算遭受殘酷的風霜侵蝕,依舊巋然屹立。蜀漢官吏都放心了,只要諸葛亮不倒,國家便還有希望,倘若諸葛亮倒了……他們不知道那一天該怎麽辦,想一想便渾身發顫。

修遠輕輕一碰諸葛亮的手,涼得像打冰水裏撈起來的一塊石頭,又痛又急地說:“手真涼!”他見諸葛亮坐在顛沛的馬車裏還在翻公文,埋怨道:“先生,你都病成這樣了,還累死累活,他們都是死人麽,有事讓他們做去,平白地讓那幫懶人偷閑,白拿朝廷食祿不幹事!”

諸葛亮嗔道:“我沒有這麽嬌弱,你偏愛叨叨。”他握住一冊文書,嘆息道,“還有很多事沒做,不能倒下呢。”

外邊有人輕輕敲車板,諸葛亮撥開車窗:“威公?”

楊儀把一份急報遞進來:“趙將軍來信了,自中軍南撤,他們遭曹魏大部襲擊,幸有趙將軍斷後,燒斷赤崖棧道,未曾有大覆敗,不過一二日即返漢中。”

諸葛亮看著急報,突地問道:“幼常有消息了麽?”

楊儀搖搖頭:“還沒有,傳聞很多,但都不可信。張鉞將軍斷後,著斥候打探,沒有在北邊發現馬參軍的蹤跡。”

楊儀話裏有話,他的意思是馬謖並沒有投敵。諸葛亮把急報輕輕扣下:“去告訴張鉞,一定要把幼常找回來。”

“是。”

車窗合攏了,諸葛亮忽地覺得一陣寒意襲來。明明快入六月天了,正是暑熱時,他卻覺得寒冷,像是身體裏養著一塊冰。他不禁拍了拍腿,悵然道:“老了。”

修遠一愕,他看著自稱老去的諸葛亮,本想隨口把那自損的言辭否決一番,最後卻驚惶地發覺根本不能反駁。

天藍綸巾下壓著的鬢發一多半泛了銀色,眼角唇角的皺紋便是不笑不怒時也分明如葉面經絡,清亮的眼睛總被浮翳滲著。整個人比去年又瘦了一圈,臉頰微撮了,濃重的青黛色從鼻梁上掃下去。他即使在睡夢中,在安靜地養神時,也皺緊了眉頭,每個瞬間都不松開思考的閥門,那日復一日的操勞加速了他的衰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