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馬幼常棄生投羅網,諸葛亮揮淚誅心腹

烈風在漢中平原盤桓,像排解不出的哀愁,一次次撞向山峰,又一次次反蕩回來,繼續沉壓下去,蓄積下去,滿山滿野的青翠都失了顏色,像是季節提早殘敝了。

楊儀頂著風跑進沔陽的臨時丞相府行營,風險些將他吹出去,他把著門邁了進去,心裏琢磨著諸葛亮到底是什麽病困模樣。

楊儀進門的第一眼看見諸葛亮沒有臥床不起,依然坐在卷冊堆滿的案後,一面翻動案上的文書,一面兒和姜維敘話,還把公文上的要緊處和疑難處指給他看。

蜀軍上下任誰都看得出,諸葛亮對這個魏國降將優渥有加,常常隨帶身邊,親待程度很像當日的馬謖,也是晝夜相談,親加點撥,還請命朝廷封他為奉義將軍,當陽亭侯,領倉曹掾,以降將之身而獲此殊榮,也算是平步青雲了。

楊儀本要回話,因見蔣琬正在和諸葛亮說公務,便垂手立在一旁等候。蔣琬今早剛從成都趕來沔陽,也不曾休息便來見諸葛亮,說起話還帶著塵土味兒。

“陛下問丞相是要回成都,還是留守漢中?”

諸葛亮思索了一會兒:“煩公琰回去稟明陛下,我把漢中之事處置完畢,最遲本月底復返成都,到底要給陛下一個交代。”

打了勝仗,諸葛亮不會邀功請賞,打了敗仗,他卻一定要面君負罪。

蔣琬自然清楚諸葛亮的心思,他請道:“下官是否隨丞相一同回成都?”

“不,公琰先回去,成都丞相府不能少了你。”這一茬事才說畢,諸葛亮立刻轉向楊儀,“威公,說說你的事。”

“丞相,”楊儀道,“從西縣撥來的千戶魏民已安置妥當。”他把手中的文書遞給修遠,修遠再展給諸葛亮。

諸葛亮點頭:“嗯,散於山野總不太好,可在沔陽附近修歸附城,你和蒲元合計一下,擇一處善地鑿城。”

楊儀答應著,說道:“再一件,我軍既屯守漢中,以為他日北伐,魏賊兵多將廣,難以一朝克定,諸將議之,是否要更發兵力?”

“發兵?”諸葛亮漠然一嘆,“大軍在祁山、箕谷,皆多於賊,而不能破賊為賊所破者,此病不在兵少,而在亮一人也。”

楊儀勸道:“丞相不必自愆過逾。”

諸葛亮搖頭,徐徐道:“敗軍已成事實,亮怎可推諉,若不是亮用人不當,何以至北伐頓挫?故而今欲減兵省將,明罰思過,校變通之道於將來。若不能,雖兵多何益!”他微微一頓,誠懇地說,“自今以後,諸公有忠慮於國,但勤攻吾之闕,則事可定,賊可死,功可蹺足而待!此意可書教令頒下群吏,以廣納諍言,補缺過失。”

諸葛亮不推諉不塞責,主動承擔責任,還欲廣納諍言,楊儀有些感動,他爽爽利利地應諾了一聲,又說道:“再一事,隨參軍馬謖逃走的李盛、張休找到了,他們意圖抗拒,已被逮拿,現正押往漢中,請丞相示下。”

諸葛亮擡起雙瞼:“哦,按背軍之律處決。”

那便是斬殺了,楊儀打了個寒戰,可他不敢提出質疑。

“幼常在哪裏?”諸葛亮看似不經心地一問。

楊儀遲疑著,像是咬著桃核,吐不出來:“馬將軍……”

“怎麽,威公有難言之隱。”諸葛亮的語氣很淡,卻像刀一樣鋒利。

楊儀哆嗦了一下:“沒有沒有,丞相讓我查找馬將軍下落,我,我……馬將軍大約是回,回漢中了……”

諸葛亮一疑:“回漢中?在哪裏?”

楊儀虛弱地說:“張鉞,張將軍,他說,馬將軍或在、在……向長史藏、藏起來了……”

諸葛亮微微眯著細長的眼睛,忽然把手裏的文書擡起來一摔:“張鉞既是早知幼常下落,為什麽不告訴我,他這是包庇!”

楊儀嚇得一抖,他本也不是有意賣友,原是被諸葛亮逼得無處遮掩,慌忙辯解道:“張鉞也不是、不是有意隱瞞,他、他也只是風聞,也沒有憑證,不敢亂說……”

諸葛亮冷笑:“你去告訴張鉞,限他三日之內將馬謖交上來,不然,他便為馬謖頂罪!”

楊儀吸了一口冷氣,老實道:“是。”他埋著頭走了出去,剛離開諸葛亮的視線,這才發覺冷汗已把衣衫浸濕了,脊梁骨像被砍了一刀,心裏的恐懼統統被劈了出來。

諸葛亮把目光重新落回案頭,余光卻瞥見姜維癡癡地出著神:“伯約,你想什麽?”

姜維遊走的神經被諸葛亮叫了回來,他先是嚇了一跳,結巴道:“我,我在想,馬將軍……”

“哦?”諸葛亮有些驚異。

“丞相會怎麽處置他?”

諸葛亮默然,輕輕地翻開一卷又一卷公文,很久以後才緩緩地說道:“依據軍法處置。”

姜維震驚,難道、難道諸葛亮要殺了馬謖麽?他和馬謖幾乎沒有交情,連話也沒說過,可到底是一條鮮活的生命,打敗仗是常事,何至於便要斬將,諸葛亮的軍法嚴厲得讓他承受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