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馬幼常棄生投羅網,諸葛亮揮淚誅心腹(第2/5頁)

有些話姜維不便說出口,蔣琬卻能說,他用試探的語氣說:“丞相,馬參軍的罪……夠不著死罪吧?”

諸葛亮微微一詫,他看了看姜維和蔣琬:“怎麽,你們都想為馬謖求情?”

蔣琬委婉地說:“不是,馬參軍有罪,理應伏法,只是……”他不敢把心裏的真實想法全盤托出,後邊的話卡住了。

“怕我殺了他?”諸葛亮目光平淡,卻看得蔣琬低了頭。

“丞相會、會麽……”蔣琬忐忑地說。

諸葛亮沉默有頃:“若是亮以為按律當伏誅,公琰贊同麽?”

蔣琬心中顫抖,卻為那無辜受戮的憐憫心,逼著他說道:“昔日楚王殺得臣而文公喜,天下未定而戮智計之士,豈不惜乎?”

諸葛亮緩緩一嘆:“孫武所以能制勝天下者,用法明也,是以楊幹亂法,魏絳戮其仆。今四海分裂,兵交方始,若復非法,何以討賊?”

蔣琬知道自己勸不住諸葛亮了,在諸葛亮心中,酷烈而不徇私的嚴法重於恩情優渥,他寧願親手處死自己多年倚重的心腹,也不肯讓刑法的基石松動一小塊。

看來馬謖終究難逃一死,蔣琬覺得很難過,他甚至生出一個荒唐的想法,希望馬謖永遠不要出現。直到他退出門去,他還在悲傷著馬謖的命運,沒有死在戰場上,卻被刑法加以大辟,對於好立功名的馬謖來說,該是多麽悲哀啊。

這種喟嘆也同樣回響在姜維心中,只是蔣琬可以問出來,他卻不能說出口。到底他剛剛投降沒幾天,百事該當謹慎,少言寡默方不會出紕漏。

“伯約,想冀城的家麽?”諸葛亮的聲音像羽毛般輕柔。

“想……”姜維誠實地說。

諸葛亮嘆息:“可惜當時情況緊急,大軍撤退太匆忙,沒能將你老母妻子接出來。你可去信天水問消息,國家不問你通敵之罪。”

姜維呆了一下,想哭的感覺讓他的眼角酸酸的。他其實在南撤的那天,便深種下思念的根,每往南走一步,心卻往北進一步,每晚都夢見母親守著孤燈吱嘎織布,夢見白蘋在巷口送他遠去,淚澎湃著,傷洶湧著。可他是隱忍的性子,再大的苦也深深埋下,熬碎了自己的骨血自己品嘗。

只是他想不到,諸葛亮會猜中他的心事,會許諾他尋找家人。也許,也許,他真能把母親妻子接來,一家人團圓相聚,那該多快活,多快活呢,他想著想著便露出遮不住的笑意。

諸葛亮看得出姜維的心結,他沉沉一嘆,再去看那寫滿了字的公文,字一一浮起來,意識裏想起的卻是一個人的模樣:黑面孔,黑眉毛,黑頭發,額頭寬寬,笑起來沒有顧忌,快四十歲了,還像個孩子般使性子耍脾氣,一句誇贊能讓他歡喜數日,一句批判又讓他輾轉難眠。

幼常……

諸葛亮的心像被攫住了,難受得透不過氣來,他舉起羽扇遮住自己的半邊臉,沒讓那濕漉漉的軟弱讓任何人看見。

※※※

向朗左右看了看,確認周圍沒有人,才掏鑰匙把門打開,“吱嘎”一聲推開了。

馬謖正坐在角落裏出神,乍聽見門響,慌得跳站而起。

“巨、巨達……”他看見是向朗,這才放寬了心。

向朗打量著馬謖,滿目風塵,衣衫破得不成樣子,活似走遠路討飯的苦命乞丐,憐惜道:“唉,苦了你了。”他背身把門關上,急道,“外邊風聲很緊……唉,我實話說了吧,他們大約知道你被我藏起來,這裏不能久留,你收拾收拾,趕快跑吧。”

“跑……”馬謖茫然,“我跑去哪裏?”

“你……”向朗也不知如何回答馬謖。

馬謖慘然一笑,他從街亭的煙火中逃出命來,心中挨著愧疚、恐懼、悲痛、絕望,他不知道該往何處去,也不敢去見諸葛亮,只是下意識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南跑,竟撐到了漢中,仍是沒有勇氣面對諸葛亮,便偷偷來尋向朗。向朗與他自來私交甚厚,不忍將他交付出去,頂著包庇的大罪將馬謖藏起來。

馬謖便躲在這間逼仄的屋子裏,不開門窗,不燃火燭,像牢獄裏的一只可憐的耗子,維系著那殘余的孤命。

他守著這陰暗的孤單,把自己掏空了掏完了,不去想那場可恥的失敗,不去想他不敢面對的人,以為自己一直在做一場昏暗模糊的夢。夢因為太長,像一生那麽長,他只是沒找到光明的出口,等他找到了,他還會成為參軍馬謖,丞相諸葛亮的心腹。

“巨達,你說老實話,”馬謖吞吐著,“丞相,是不是,是不是知道我在漢中?”

向朗為難起來:“這個……”他搓了搓手,“也不算知道,他只是懷疑……”

馬謖嘆了一口氣,他軟軟地坐下去,頹唐地說:“給我句實話,我不想連累你,罪是我自己犯的,不該你們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