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姜伯約服順漢丞相,諸葛喬殉難陽平道(第3/5頁)

可驚馬的力量太大了,他被帶著往前沖出去很遠,卻在這千鈞一發之刻,仿佛出於本能,一把拔出腰刀,運全身之力,斬斷了馬轡。牽著糧車的繩索瞬間脫落,糧車被慣性拖出去一截,最後終於歪倒在山道上。

卸了負擔的驚馬更加沒了阻擾,奮力往前一掙,帶起的力量把諸葛喬蕩飛了起來!

眾人駭然驚呼,跑的跑,喊的喊,上百雙手向半飛起來的諸葛喬伸過去。

險峻的山道垂臨絕壁,馬再也不能收住腳,再一次奮蹄,竟直直地墜入了霧靄沉沉的萬丈深淵!

“公子!”喊聲如刺耳的破碎鐘聲,震得山谷間經久回蕩。

小伍瘋了一般撲在懸崖邊,看著那墜落的黑影被谷底的雲霧吞沒了,仿佛落入大海的一粒米粟。他向那越來越遠的影子伸出手,徒勞地抓住滿手的冷風,大聲地喊著,大聲地哭著。

小伍恨不得跳下去以身自代,兩只手茫然而神經質地捶著、鏟著、撞著,卻不經意地觸到一物,似乎是從諸葛喬懷裏甩出來的物件。是一片青色竹簡,不落一字,只有一道裂痕,約摸是摔落時不慎撞出來的,在光滑如玉的表面劃出淩厲的一筆,像漫長時間裏砍在心上的一行淚。

所有的士兵都伏地痛哭,淒惶的哭聲填滿了整個山谷,強烈的山風呼嘯奔騰,也不曾減弱一絲的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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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若被噩夢驚醒,諸葛亮手中的筆忽然掉了,在竹簡上甩出去偌長的濺墨。

他擡起頭,營帳外月光洗地,一派清幽的白。他恍惚起來,以為看見誰的魂飄在半空中,白生生的衣袂牽住了絲絲晚風。那朦朧的淡霧中藏著一道依依惜別的目光,哀傷、留戀、渴慕,卻像被無形的屏障隔開,總也靠不攏。

他本想接著做事,卻怎麽也提不起力氣,也失了心緒,手竟發起了抖,冰冷的戰栗感傳遍了全身,忽然便悲傷起來,像心上開了一個缺口,幽冷的水便漏了進去。

奇怪!諸葛亮以為自己可笑,想要自嘲地笑一下,那笑容偏被莫名的哀愁清掃幹凈,硬是沒法讓自己展顏。

修遠正在挑燈,轉臉看見諸葛亮魂不守舍:“先生?”

諸葛亮回過神來,看一眼書簡上的累累文字,那一道墨痕像鞭子似的劈痛了眼睛。他嘆了一口氣,索性歇下那忙碌的心,握住羽扇竟走了出去。

天上有一輪白得像失血嘴唇的月亮,星星是那唇中吐出的垂危的氣,在黑寂的天幕抹開了一溜溜慘白的痕跡,像是結不了痂的爛傷疤,永遠殘忍地裸露在尖銳的傷害裏。

他忽然地想起了趙直,若是趙直在,或許能為自己解除迷惑。自南征回返成都後,趙直便聲稱縱是誅十族也再不上前線,他也覺得以前對趙直太苛刻了,便由得他去了。北伐前,他曾遣人去尋趙直,趙直大約聽到了風聲,提早溜出了成都,人影兒也找不到,他也不想為一人而大動幹戈,也就沒再勉強。可如今想來,綁也要將趙直綁來,趙直並不能改變他決定的信念,卻足夠作為一種警醒的力量。

諸葛亮慢慢地在軍營裏踱步,月光在他的周遭結出柔色的花朵兒。他便一步步踩在花心上,每一步宛如顯出一樁心事的輪廓,心事太多,最後也數不出有多少。

他忽然想起一事,因問修遠:“那姜維還在麽?”

“還在呢,您沒發話,他們不敢放。”

諸葛亮失笑,他忙得晨昏顛倒,早忘記了軍營裏還鎖著一個魏國俘虜,連勸降的時間也沒有,這姜維便跟著蜀軍從冀城來到西縣,無辜地成為偌大的軍營中被遺忘的一張陌生面孔。

“去看看他吧。”他平和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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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從營帳頂漏下來,姜維仰起頭,冰冷的感覺灑了一臉。

他於是站了起來,用一雙手去承接月光,月光在掌心分崩離析,直直地落在地上,開出無數細小的漩渦。

帳外看著他的兩個士兵聽見響動,手持長戈挑開帡幪,喝道:“別亂動,想逃跑麽?”

姜維瞪了他們一眼,忽地又坐下去,這一起一落太用力,拉著身上的傷,疼痛攪住了筋骨,他覺得背上、肩上、腰部、胳膊都涼颼颼的,也許是浸出來的血。他自從被俘也沒有查驗傷情,硬熬著堅持到現在,蜀軍的醫官要為他治傷,他把人家趕了出去,身上撕裂著,心裏也焦慮著,不知道冀城的家裏母親妻子如何了。他知道冀城已投降了蜀軍,或許整個天水郡都被蜀軍掌控了。

他們生擒自己做什麽呢,還要讓自己為他們充任摧毀城池的幫兇麽?冀城人也許恨死自己了,他便是僥幸逃出蜀軍行營,也無顏回去見父老子弟,這一下不僅馬遵認定他是叛賊,冀城也以為他投降了蜀軍,他真真百口莫辯。只是別因自己的冤屈貽害家小,再深重的罵名由他一人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