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問津人蠻鄉遇故知,南征軍月夜渡瀘水(第3/5頁)

“沒名。”

“哪裏尋得到?”

老人背過身,取來一張布絹,輕輕一攤開,上面原來畫滿了各種植物:“這是南中可食之物,你拿去吧。”

諸葛亮收了布絹,感激地說:“多謝老先生。”

老人輕輕敲敲棋盤:“若是無事,下完這局棋再走。”

“不敢辭讓。”諸葛亮放了羽扇,輕拈棋子,便和老人你來我去彼此對弈。

兩人一直都沒有說話,輕而脆的落棋聲宛如細雨敲窗,又似水面花開,是極靜的寧謐中吹過的一陣風,仿佛漫長的記憶在時間的衣衫上慢慢灑落的淚。

曬進房間裏的陽光漸漸傾斜了,光澤亦從燦金變成玫瑰,又從玫瑰變成橘黃,時間在變幻的光線間流逝,最後的落棋聲輕輕一彈,被光影稀釋了。

諸葛亮輕輕撒開手,嘆息道:“我輸了。”

“你的心不靜了。”老人把棋子一枚枚撿起來。

諸葛亮仿佛被撥動了心弦,片刻沒言聲:“您說得對,我的心不靜了,也不可能靜了。”

“物是人非,你如今是一國丞相,你對弈的是社稷江山,而不是一局棋。”老人空洞的眸子裏仿佛有光閃過。

諸葛亮悵然一嘆:“我還記得你以前說過,生逢亂世,有人避世不出,埋首林泉,也有人入世,匡正離亂。你問我欲選前者還是後者,結果,我選了後者。”

老人專注地“望”著他:“後悔麽?”

諸葛亮沉默了許久:“有一點兒。”他忽而莞爾一笑,“可是連後悔也沒時間想,既是已選定了,又何必去計較對錯。我只能全心奔赴,縱死也不能退後。”

老人滿手的棋子嘩啦撒出去,他大笑起來:“死不悔改的諸葛亮!”

諸葛亮亦不禁朗然一笑:“對,死不悔改的諸葛亮。”

老人的笑聲突地戛然:“你走吧。”他忽然淡漠的聲音覆住滿地亂旋的棋子,讓那紛亂的嘈雜也變得冷清。

諸葛亮懷著微末的期望說:“還能再見到你麽?”

老人不說話了,他把頭埋下去,一枚一枚地撿棋子,“叮叮”地丟入棋盒裏。

諸葛亮站起身,他向後退了幾步,忽而深深地伏拜下去:“老師,受我一拜吧。”他不管老人受不受,硬是執弟子禮拜向了老人,老人仍然一言不發。

他最後看了一眼老人,一團灰色的光影抹去了老人的輪廓,模糊得讓他以為這一切都不是真實的,像許多年前做過的一場夢,此時只是溫故,他轉過了身。

門推開了,夕陽最後的余暉映在臉上,仿佛癡情的吻,涼爽的風從瀘水上吹來,把身體的沉重都吹散了。整個人變輕了許多,真擔心下一陣風會把自己吹上天。

等得心急火燎的馬岱等人見諸葛亮出來了,歡喜地一連聲地呼喊,“丞相”之聲響徹於耳。

“先生,可急壞我了!”修遠說得眼淚快要掉了。

諸葛亮親切地拍拍修遠的頭,他環顧著一雙雙焦急詢問的目光,輕輕地說:“渡口找到了。”本來說的是輕松的喜事,神情卻顯得憂郁。

※※※

五月十五,月亮圓得像胖妞的臉,歡樂的笑容從眼角眉梢飛出來,把整條瀘水都照亮了。黑夜中的河水並不安靜,水流趁著夜色逸興遄飛地奏出激昂的旋律,每片浪花都極鋒利,把鋪滿水面的月光撕成億萬片。

蜀軍集結於瀘水北岸,河畔泊著上百艘大大小小的船,有牛皮船,有竹筏子,亦有小木舟。蜀軍將士對渡瀘水極為恐慌,可上峰傳下軍令,說十五月圓夜必須渡瀘,還說瀘水的瘴氣每到子時便會消散,尤其是月圓夜,圓潤的月光一照,瘴氣便似潰敗的軍隊,一哄而散。

盡管上峰言之鑿鑿地強調子夜渡瀘無恙,士兵們還是害怕,之前關於瀘水的恐怖傳說已在軍隊裏泛濫成災。瀘水像吞沒無辜的死亡之河,不僅有使人窒息的瘴氣,還有毒蟲猛獸,有專吃人心肝的惡魔。人一旦害怕,所有的恐懼記憶都跳了出來,連明知是假的傳說也在臆想中變成真實的存在,擁有清晰的面孔、血淋淋的雙目、噴著毒氣的尖利牙齒,所有的危險都藏在熱氣蒸騰的瀘水裏。

當蜀軍士兵收到渡瀘的軍令時便開始擔心,若不是蜀漢對逃兵的懲罰相當嚴厲,已有人謀劃逃出軍營。十五月圓時夜幕四合,大軍拔營而起,士兵們每一步都邁得極痛苦,仿佛此行不是渡過一條河,而是在靠近死亡。

軍隊集結完畢,立即渡瀘的軍令從營下達到屯,蜀軍士兵卻你推我我推你,沒一個肯先上船。掌軍紀的軍正很惱火,強行趕了一撥人上船,膽怯的士兵竟哭起來,軟弱的淚流在瀘水裏。

擔當渡瀘先鋒營的馬岱發怒了:“別嚷嚷,安靜渡河,敢喧囂者,殺無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