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問津人蠻鄉遇故知,南征軍月夜渡瀘水

瀘水北岸。

水聲很大,似哪個莽漢的鼾聲,撞在岸崖上,激出雪白的浪花兒,即使隔著一段距離,也能聽見瀘水攪炒鍋似的嘈雜。

諸葛亮領著一眾人沿著水畔的林間崎嶇小道徑直尋路,眾人都不驅馬,只是步行。已行了三個時辰,日頭火辣辣地拍在臉上,卻是大汗淋漓,諸葛亮一面走,一面聽張翼敘說他聽來的南中掌故。

“南中蠻夷往往散居,皆隱伏山中,不居平地,平日有事嘯聚,無事散離,種落又極多,大約有一百余……”

諸葛亮思量:“倘若夷人皆散居山中,官家編籍必將大費周章。必得使他們群居平地,縱算隱伏山中也當劃定疆域,不然一旦生變,難以弭平事端。”

張翼皺皺眉頭:“這恐怕難,蠻夷習性難改,素來又信鬼神巫蠱,脾氣性子怎麽說呢,”他想了一個很擰巴的詞,“犟!”

修遠聽得好笑,插話道:“那不跟牛似的?”

張翼雖不苟言笑,提起倔得九頭牛也拉不回的蠻夷,也不禁粲然:“差不多吧。”

諸葛亮一笑:“蠻夷不服王化久矣。歷來漢官治夷,撫綏者以懷德,重威刑以服罪,恩威並施,方服膺遠人。”

“那蠻夷為何屢次反叛呢?”修遠好奇地問道。

諸葛亮嘆道:“皆因牧民官長盤剝殘殺,民不堪命,不得已而反。如安帝元初年間,越巂郡大牛種因郡縣賦斂沉重,官長兇殘,眾起十余萬反叛,攻掠二十余縣,燔燒城邑,剽掠百姓,乃至骸骨委積,千裏無人。朝廷遣益州刺史張喬選士平叛,大破叛軍,斬首三萬,叛亂平息後,又奏事朝廷,請懲處逼反蠻夷的諸長吏九十一人。”

修遠怔怔地聽著,感慨道:“這便是官逼民反吧。”

諸葛亮長嘆一聲:“欲南中永綏國家,只能遵循夷漢一家。”

張翼憂心地說:“丞相有撫夷之心,只恐蠻夷不肯服膺,他們是真的很犟。”他再次強調了這個詞,自己竟也笑了。

“犟不要緊,不過多費些力氣,若能為朝廷所用,善莫大焉。”諸葛亮欣然笑道。

前面探路的斥候說發現有人家,眾人快步跟上去,果見數十步外一片鳳尾竹生得正是蔥翠。修長的枝葉彼此交錯,掩映著一處茅屋,幾縷淡煙從屋後盤桓繚出,宛若閉關的神仙呼吸出的清氣,沒一絲兒凡塵的濁味。

馬岱和趙直趕在最前邊,馬岱已耐不住性子,正和看門的一個蠻夷童兒吵嘴,偏那童兒說的都是夷語,兩個牛頭不對馬嘴,你罵你的,我咒我的,爭得面紅耳赤,亦不知對方到底說了什麽。

趙直一直守在一旁淡如輕風地微笑,硬是不肯幫一句腔,馬岱的親兵更是不知所措,聽得自家將軍扯脖子大罵,那童兒亦不甘示弱地翕動嘴皮,卻聽不懂半個字。

待得諸葛亮等人趕到時,馬岱已氣得要抽刀了,回頭見諸葛亮臉色陰沉,攥著刀把子的手不得已松開了。

諸葛亮先是示意馬岱退下,禮貌地道:“請問童兒,家主人在麽?”

小童翻翻眼皮,咿哩嗚嚕地說了一通夷語,卻有隨軍的譯吏跟上來,把諸葛亮的漢話翻譯成夷語。

小童許是沒料到這幫人中居然有人精通夷語,他起初一愣,過後竟說出了一句清晰的漢話:“我聽得懂。”

正在生悶氣的馬岱更氣得烈了,原來自己和小童吵這一日,他是在裝聾作啞,害自己白費唇舌,天知道小童罵了他什麽歹毒話。

諸葛亮微微一笑:“既是聽得懂漢話,相煩請問童兒,家主人在麽,有些事想叨擾一二,若是家主人不在,童兒若知,也請相告。”

小童打量著諸葛亮,因見他文質彬彬,容貌清朗,言辭禮貌得體,心裏不免生出好感,也不回答問題,反問道:“你是誰?”

“我,”諸葛亮笑吟吟地說,“漢人。”

小童也笑了一下:“叫什麽名字?”

“諸葛亮。”

小童琢磨了一會兒:“聽說過。”他又看了看諸葛亮,像是在記憶裏打撈出沉澱已久的一瓢水,拍著手道,“你等著。”他撒腿便跑進了屋裏。

“怪小孩兒!”馬岱對著小童的後背悄悄罵道。

諸葛亮也不著急,只靜靜地候在籬笆門外,瞧得那綠幽幽的青藤從屋頂垂下來,宛如百歲老人的須發,卻見趙直用足尖在地上撥拉出幾道深印,他悠然一笑:“元公算出什麽?”

趙直目光深邃,若有若無地說:“故人。”

故人……諸葛亮的心仿佛響了一下,極其遙遠的一個聲音回應了他,卻那麽模糊,那麽不真實,夢一般縹緲。

他恍惚地以為自己正在做夢,這崔巍高山,這湍急瀘水,這翩躚鳳竹,包括周圍的人都是虛幻的夢境。他努力地將自己從迷幻中拔出來,見那小童已跑了出來:“這位客人,我家主人請你進屋敘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