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問津人蠻鄉遇故知,南征軍月夜渡瀘水(第2/5頁)

諸葛亮恍了一下神,他還沒踏進籬笆門,那小童又道:“我家主人說了,只請你一個人。”

諸人都驚疑了,馬岱率先道:“丞相,不能去!”

“先生,”修遠急忙道,“別去,誰知道他們安的什麽心,讓這主人出來敘話就是。”

一時眾人都紛紛勸阻諸葛亮單獨赴會,馬岱還攥了攥刀,便要把那既拿大又居心叵測的主人揪出來給諸葛亮磕頭。

諸葛亮片刻遲疑,他看看小童狡黠又天真的笑容,又看看趙直莫測如深潭的眼睛,一瞬間,他握住了某個說不出的信念:“不用,不會有危險。”

他握緊了羽扇,毫不猶豫地跨入了籬笆柵欄,馬岱還跟著跨了進來,卻被諸葛亮威而不怒的目光逼了回去。

茅屋的門虛掩著,諸葛亮輕輕一捫門,竹門無聲地開了。

淒然的幽香緩緩地繞住了他,仿佛屋裏烹著清茶。他仔細看了看,並沒有茶,只是一壺燒在火爐上的水,汩汩地燒開了,滾開的水花仿佛歲月深處的美好記憶,一朵朵翻出來,爐邊坐著一個老人。

青春凋盡的老人,鬢發白如霜雪,沒有束冠,自由地披散下來,一如他一生的不羈。他擡起頭,似乎在安靜地聆聽諸葛亮的腳步聲,目中無神,是個盲人。

他駕輕就熟地用手巾裹住水壺的雙耳,將水壺拎下來,往身前的兩只銅卮裏斟滿了水,從背後摸出一方棋盤、兩只棋盒,靜靜地問:“擇白擇黑?”

忽然的淚水從諸葛亮的心底湧上來,眼瞼深處是一片疼痛的潮熱,他輕輕地坐在老人對面,用恭敬的語氣說:“請先生執白。”

老人摸了一枚白棋落下去,諸葛亮卻沒有動,他從袖中摸出一枚白玉棋子。那棋子光潤圓溜,亦不知摸索過多少日子,透亮得像鏡子的一個角。他便把那白棋放在老人的掌心,棋子在粗糙的掌紋間輕輕一滑。

“老師,”諸葛亮顫聲道,“三十年不見,你一向可好?”

老人緩緩地收回手,白玉棋子在掌心摸索出濕漉漉的一行水印,他忽然嘆了一口氣:“我不收學生。”

兩人互相對視著,明亮的眼睛映出清晰的時間,盲黑的眼睛映出模糊的時間,那時間有三十年。

三十年像黃昏敲鐘,每敲一聲,便敲走一點兒時間,於是坐在夕陽沉沒的山岡上,看少年白頭,看歲華零落,看故人背影不見了,看江山美景慘淡了,驚覺自己也正老去。

這一生並沒有太多的三十年,一轉眼,時間在手中化為虛影,能握住的只是自己漸漸衰弱的記憶。

三十年竟就這樣倏忽而過,仿佛他還是那個憂郁並倔強的陽都少年,在開滿白蓮花的天空下放肆奔跑,似乎做了一場夢。他竟已剝盡天真,背負沉重的理想躑躅在艱辛的人生路上。他垂拱廟堂,掛金配綬,高車駟馬。他手握一呼百應的權柄,在血腥的征伐中變得殘酷而冷峻,無數人死在他的理想祭台前。他把他們亦把自己一並做了犧牲,而那陽都天空下美好得纖塵不染的天真卻再也找不回了。

老人送給他的那枚白玉棋子,是他心底永遠保留的純凈,光潔、美好、純粹、真實,仿佛潔白的絹布,沒有灰塵,亦沒有世人自作主張的塗鴉。

“老先生,”諸葛亮已改換了稱呼,“你怎麽會在南中?”

老人淡淡地說:“這裏安靜。”

諸葛亮很想問問老人這些年來的際遇,也想知道他的眼睛為什麽會盲,可話到嘴邊又無力地垂落下去。他像是受了誘惑似的,總把目光凝向老人無神的眸子裏,那兒似乎有傷感的記憶在無聲無息地流淌。

老人似乎感覺出諸葛亮在打量自己,他沒情緒地一笑:“別看我,風燭之人有何值得看,諸葛丞相,莫若說說你的事。”

老人如此洞若觀火,他失了清明雙目,卻因此能用透亮的心去觀照這個世界。諸葛亮自認自己從來就比不得老人的通透,他不敢隱瞞,坦白道:“問渡。”

老人道:“往此東去十裏有灘可渡瀘。”

“何時可渡?”

老人悠悠一笑:“丞相是擔心瘴氣麽,丞相也信謠傳?”

諸葛亮忽然醒悟:“難道隨時可渡?”

老人把手心的白玉棋子輕輕落在棋枰上:“世上唯有人心難渡。”

諸葛亮低瞼細細思索著,俄而胸中迷霧已散:“多謝老先生指點迷津,”他停了停,“第二樁,問食。”

老人嘆聲一笑:“丞相事無巨細,好不辛勞。”他摸來一枚黑子,右手握棋,左手在棋枰上丈量縱橫格子,尋得一個點兒才落下子去。

“南中毒物甚多,切勿妄食。”他把一只銅卮遞給諸葛亮,“嘗嘗這個。”

諸葛亮接過來,這才發現那銅卮裏除了水,原來還有黃不黃褐不褐的物什,切成了條狀,像切碎的靈芝,活似藥材,聞著卻沒有藥味兒。他飲了一口,那食物入口很軟,咬起來嘎嘣脆響,有股鹹甜味兒,他覺得很稀奇,問道:“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