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問津人蠻鄉遇故知,南征軍月夜渡瀘水(第4/5頁)

他一面指揮營中軍官將士兵趕上船,一面自己搶了一條牛皮船,便是這蠻橫的強硬,雖逼得幾百士兵被迫登船,岸邊仍是一派嘈雜的忙亂。有士兵死活不肯上船,乃至和軍官發生爭執,兩邊你推我擋,眼看著要釀成嘩變。

正在手忙腳亂時,馬岱驚異地發現諸葛亮不知什麽時候竟來到了瀘水邊。

“丞相!”

不只馬岱,岸邊的士兵都發現了諸葛亮,無數焦慮、怯懦、躁亂、畏縮的目光都轉向他們的丞相。

諸葛亮什麽話也不說,柔軟的月光灑在他的臉上,像肅穆得不敢仰視的神,他只是回頭對一直忐忑的修遠點點頭,然後他提起袍子,蹚過漫過腳踝的河水。那水很涼,紮得骨頭往血肉裏一縮,傳說中瀘水熱得像斷頭時淌出的血,凡是觸水者都會被蒸爛皮肉,原來傳說只是傳說,美好也罷,恐懼也罷,說到底是天真的幻想,水一樣靠不住。

人人都看見丞相諸葛亮踩著水往前走,他並不想走太遠,緩緩地停在水中央,冰涼的水從他的腳面淌過,一絲絲月光吐納著清冷的氣息。他擡頭看了看笑得很燦爛的月亮,而後,他扶著船上一個士兵的肩膀,踏上了一條牛皮船。

馬岱目瞪口呆地看著站在他面前的諸葛亮,半晌才回過神來:“丞相,你要渡瀘?”

諸葛亮平靜地說:“早渡晚渡都得渡,有分別麽?”

馬岱忽然激動地流下眼淚,他嘶啞著聲音吼道:“是大丈夫就跟丞相渡瀘,想當孬種就留下!”

丞相蹚了水,丞相上了船,沒有毒蛇,沒有惡魔,沒有蒸爛皮膚,沒有窒息的瘴氣,丞相一定是神靈護體,跟著他走吧,慘烈的死亡一定不會發生。蜀軍士兵的恐懼顧慮頃刻瓦解了,一撥撥人前赴後繼登上小舟。仍然有人在猶豫,大多數人卻懷揣著豁出去的誓死念頭,三軍統帥都敢以身犯險,況他人何!

船槳一劃,第一批渡瀘的蜀軍先鋒出發了。

上百只船蕩開了瀘水的波濤,劃槳的聲音連成一片,水面的月光被攪得更碎了,片片如凋謝的梨花瓣。

渡瀘大軍很安靜,人人心裏都揪著小鼓,“砰砰”只是敲打,生怕水裏跳出一條毒蛇。可船行了許久,仍然只是水聲嘩嘩,月光粼粼,蒙蒙的紫霧漸漸牽起衣裳,將流淌的水和渡水的人都籠在輕薄的涼意裏。

修遠一直心有不安,提心吊膽地說:“先生,這水裏真不會有怪獸?”

“也許有。”諸葛亮神情沉凝地說。

修遠心中一驚,見那水面輕煙繚繞,也以為是什麽怪物飛過去留下的痕跡,回頭卻見諸葛亮似笑非笑的神情,才知道自己受了騙,他嘟囔道:“先生又嚇唬我!”

諸葛亮莞爾:“旁人怎能嚇住你,唯有自己先嚇住自己,那害怕方能鉆進心裏。”

修遠似懂非懂,卻以為諸葛亮說得極有道理,也不尋什麽稀罕怪物,反而去琢磨諸葛亮的話。

諸葛亮也不多話,只管一片片梳理羽扇,因看見趙直正在專注地望月,他笑道:“元公又看見什麽,此情此景,合了哪一卦?”

趙直回過臉來,黠然笑道:“確實合了一卦,只恐丞相會不喜。”

諸葛亮寬容地說:“但說無妨。”

“月為太陰火,月夜渡瀘,上有火,下有水,乃火水未濟卦。”

明明在渡瀘水,趙直偏說“未濟”,在不該犯忌諱的時候冒犯忌諱,他就是故意要氣諸葛亮。他略帶挑釁地笑起來,等著雷霆怒火蓬勃而起,等著諸葛亮失態。

諸葛亮,你快發火吧!趙直在心裏狂呼,發火便要殺我,你不會殺我,你只會攆我走!

諸葛亮靜靜地看著趙直,忽然輕輕一笑:“元公這次偏偏錯了。”

“錯了?我哪裏錯了?”

諸葛亮探下身,將手伸入瀘水中,月光在掌心流淌:“月夜渡水,月在天上麽?分明在水裏。”

他擡起手,浸滿月光的水流在手心化開了:“月在水中,則火在水中矣,怎是火水未濟,分明是水火既濟。”他仰起臉,月光染亮了他雍容的笑容。

趙直覺得自己成了傻瓜,他又氣又恨又悔地盯住諸葛亮,卻被諸葛亮的笑容勾去了戾氣。世上怎麽會有這種人,明明擁有可親的笑容,偏偏那笑容背後掩映著復雜的心,他將柔軟的深情和殘酷的手腕完美地融合。

趙直絕地反擊似的說:“想不想知道你會在哪一年有壽數之厄?”

“不想。”諸葛亮幹脆利落地說,“我從不算未來事,也不用別人算。”

趙直徹底失敗了,他開始質疑昭烈皇帝將他留在諸葛亮身邊的本意,這個男人根本不需要誰為他設計未來,未來都在他的掌握中。縱算他一敗塗地,他仍然倔強地攥住了勝利的血色旗幟,像山一般永不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