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孫權隱忍陸遜佯敗,東吳誘敵深入(第4/5頁)

夜像哀愁的情緒在天地間傳染,茫茫山野被素淡的月華籠罩,漂浮的雲絮從不高的天際掠過,被山巒的剪影抹去半個角。長江的濤聲像巨蛇在打鼾,黑夜中輪廓迷糊,拍岸的波濤像在打磨兵器,不斷閃出一片片銀光。

馬良被焦躁的夢驚醒了,聽得帳外“空空空”敲了三下。他披衣坐起,仔細地聽了一陣,除了刁鬥聲,便是士兵訓營的腳步聲,還有不那麽清晰的風聲。

他來到猇亭的蜀漢中軍營已有五日了,每個夜晚都失眠,偶爾睡著了便是噩夢連連。有時是他掉進一口深得沒有底的井裏,有時是在大霧彌漫的沼澤地裏蹣跚,他走啊走啊,走到皮肉松弛、發齒搖落,他還找不到出路。

他掀開營帳走了出去,夏日悶濕的空氣粘住了他,風很細,卻很熱,像一條細長的竹葉青,不動聲色地纏住你。

營中的火把噗噗地燒灼著濕氣,加劇了炎熱,火焰的光芒似金線般連起來,一直延伸到黑夜的盡頭。七百裏連營,蜀漢的軍隊像一條蜿蜒的長龍,龍頭安枕在猇亭的原野間,龍尾甩在夔門的雄關下,漫長而狹窄的長江通道飄揚著蜀漢的旌旗,是一種憋悶的壯觀。近十萬人困在長匣似的山道裏,進退維谷,從成都運來的輜重經水路出夔門後,要分派給分布在漫長的七百裏的各營,每每要耗去一個月。

半年多的時間裏,蜀漢軍隊起初步步告捷,自從前鋒抵進夷陵後,東吳軍隊像鐵鎖似的關住了江漢平原門戶,別說是讓軍隊通過,一只鳥也飛不過夷陵。

雙方便在夷陵展開了拉鋸戰,劉備數次遣兵挑戰,東吳有時出戰,有時堅守,每一交鋒,丟下不值當的兵甲便退回去,任你出疑兵,愣是不肯露面。聞說東吳主帥陸遜下了嚴令,不許諸將出戰,有敢言戰者,立斬不饒。東吳眾將都惱恨陸遜膽小,紛紛質疑孫權怎麽派了個縮頭烏龜來統兵。不僅江東自己人埋怨,蜀漢也說陸遜怯懦,鄙視之余又覺得奇怪,陸遜既然沒本事,怎麽就是被他擋在夷陵門外呢。

隨著夏天的到來,夷陵的天氣越來越熱了,為了躲避江漢流域的悶熱氣候,大部分的營壘遷往山林間,以樹柵連營。十萬軍隊躲藏在蔥蘢茂林裏,林間的濃蔭祛走了折磨人的溽熱,士兵們煩躁地等待著和東吳的決戰。

可是沒人知道決戰的日子在哪一天。

士兵們悄悄地去尋上峰打聽消息,那些故作靈通者總是說在明天或者後天,也許是三天後。士兵們無數次地信以為真,他們把刀槍磨得鋥亮鋒利,盼著轟轟烈烈的決戰,然後凱旋歸家。

回家的夢已做了很多遭,成都饞死人的美食,街角閑漢們笑破肚皮的龍門陣,女人翹起蘭花指罵出的那一聲軟膩的“死鬼”,以及夏天溫涼的風,飄在檢江上閃閃發光的蜀錦,都在夢裏散發出誘人的芬芳。與成都相比,荊州氣候炎熱,山谷太小氣,不能叫山,只能叫丘陵,林木太怯懦,不敢挺立在峭壁上撐起浩瀚天空,女人潑辣不及家鄉的婆姨,溫柔更遜一籌。荊州是一只燒得很旺的火爐,人在火爐裏慢慢煎熬,沸點卻來得太漫,煮出的全是咬不動的夾生肉。

回去,真想回去,穿越雄奇險峻的三峽,跨過陡峭高岸的夔門,飛向富庶肥沃的成都平原,哪怕落進岷江裏溺死,也是求之不得的幸福。

馬良也想回去了,每當他做噩夢前,夢裏總會出現成都的片段。那時風和日麗,他坐在丞相府寬敞的正堂內,從累疊整齊的文書裏翻出一卷,展開了,簡上卻沒有字,光亮亮的像一枚白璧,溫潤謙和,仿佛一個人的品質。

而後玉璧碎了,傷了他的手指,他看見血猖狂地流出來,他卻無動於衷,竟生出瘋狂的念頭,想讓那血流得更暢快、更淋漓。

夜風帶著熱腥味兒擊在他汗涔涔的臉上,為那心裏煩悶的火焰增加了助力的柴薪。馬良在軍營裏緩緩地踱步,他其實很想去見皇帝,可見到皇帝,他該說什麽呢?他其實還沒有想好。他像是心口梗著一塊尖銳的骨頭,明明想挑出來,又怕弄傷了自己。

他漫無目的地消遣著自己杞人憂天的煩思,黑夜的軍營被熱浪蓋住,他看見趙直站在前方,寬大如風荷的衣襟飄起來,宛如即將駕鶴飛升。

趙直正在觀星,抱著手臂一動不動,頭頂高擎的火把突突地吐出鮮紅的烈焰,流動的火光在他的身後拖長了慘白的影子。

“你看見什麽?”馬良好奇地問。

趙直被打擾了,也不驚訝:“什麽也看不見。”

馬良仰起頭,天空星河璀璨,一枚枚星辰像別在天幕上的紐扣,光芒誘人得令人難忘,他疑惑道:“什麽也看不見?”

趙直嘆口氣:“紫微星黯淡,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