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英雄暮年壯心未已,劉備忍悲征吳

蜀宮後苑內,一川流水脈脈如玉,彎曲如女子玲瓏的線條,曲水的盡頭是一座亭台,午後的陽光在亭台間猶如精靈般跳躍。

一陣風起,吹得亭閣外的花草撲簌簌亂舞,劉備擡起手揮去滿眼的飛絮,徐徐一回身,便看見趙雲已跪在亭閣的台階下。

“子龍,平身吧!”劉備笑著揚起手。

趙雲恭謹地站起,也不挺直身體,劉備在亭中招手:“過來坐!”

趙雲上了亭台,也不敢坐,垂了手只是站立不動。劉備拍拍亭中的石墩,一面自己坐下,一面指著另一方墩:“坐下呀!”

“君臣有別,臣不敢坐!”趙雲面露肅然。

劉備“嘖”了一聲:“聖諭,賜趙雲坐!”

趙雲只得參禮相謝,斜著坐了半個身子,他面前是個闊大的石案,案上擺滿了旨酒珍饈,碗碟鋥亮泛光,映著杯中的瓊漿和盤裏的菜肴。

“該是吃晚膳的時候了,子龍與朕同進膳吧!”劉備舉起了一只酒爵。

趙雲慌得站起:“臣不敢!”

劉備“當”地落下那酒爵,臉上神色不虞:“子龍,你做什麽?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你拘謹如此,還是當年一身是膽的常山趙子龍麽?”

趙雲低聲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陛下貴為天子,天子威儀,臣僚恭順,本為禮法,臣不敢擅亂!”

劉備抓起一雙竹箸,惱恨地“叮當”敲杯子:“你也這樣說,他也如此說,吃一頓飯也吃出禮法來了!”他氣得想要摔箸,可又怕當真摔了,趙雲更加誠惶誠恐,只好拿著竹箸一上一下地揮動。

趙雲束著手,臉上的表情恭順而敬畏,仿佛是雕在宮門外凝重莊嚴的石闕。

劉備無奈之極,清清嗓音,正經八百地說:“趙雲聽旨!上諭:趙雲與朕共進午膳,不得推阻!”

“臣遵旨!”趙雲回答得很爽利,可坐下時還是捏著臣僚的姿態。

亭中的內侍為兩人斟滿了酒,劉備高擎酒爵,笑道:“來,君臣同飲!”他仰頭一幹而盡,斜眼看去,趙雲果然不敢推辭,那杯酒水一滴不剩。

盡管知道趙雲是遵旨飲酒,他還是感到喜悅:“這就是了,少扭扭捏捏。子龍與朕相識於微末,三十年患難相知,名雖君臣,實為兄弟,若因禮法隔閡,使舊情生疏,真真生分了!”

他再命內侍斟酒,也不忙著飲下,只舉著酒爵慢慢轉動:“子龍,朕是有話直說的人,子龍與朕交情匪淺,朕不和你繞彎子,你怎麽看東征?”

趙雲一怔,旋而卻是明白了。這一段時日以來,劉備頻繁宴請臣僚,不是獨設一席,便是諸人同筵,明裏是體恤臣屬,與臣無閡,實則若細細觀察,會發現這些被劉備宴請的臣子全都對東征存有腹誹。皇帝在朝堂上勸說不了他們,只好私底下采取懷柔手段。皇帝越來越感到東征阻力重重,為了盡量減少朝廷的反對聲,他不得不忍下耐心,一個又一個分別說服。

如今是輪到自己了麽?自己曾經在朝會時公開進諫反對東征,皇帝也許是以為他們二人交情非同一般,應該事事步調一致,可自己這次竟然站在了他的對立面。君臣恩情三十年,一朝暌違,不免心傷吧。

趙雲思量著,話語卻很淡:“臣的看法已在朝會時盡皆說出,陛下已知。”

真是太謹慎了,像是把自己裹在蛹繭裏,左一層右一層密不透風,偶爾露出一個頭,又匆匆地縮了回去。

劉備沉住氣,諄諄地說道:“朕要聽你現在的想法!”

趙雲恭順著聲音:“臣的想法不曾改變。”

劉備輕放下酒爵,說話的聲音也緩緩沉下:“那便是反對了?”

趙雲不說話,表情沒有改變,可劉備感受得出他內心裏的堅持,趙雲恭謹溫良,不忤君父。然若主意拿定,君父也莫可若何。

劉備神情落寞地沉默了許久,亭外的風吹起水面落紅,才讓他從冥想中醒來,他自失一笑,期期地問道:“子龍可知朕為何要東征麽?”

趙雲簡單地回答道:“為荊州,也為雲長。”

劉備無聲地一笑:“此為前兩個緣由,然還有第三個緣由,”他很慢很重地說出三個字,“為後世。”

趙雲遲疑惶惑地微睜了眼睛,但他守持謹慎,並沒有著急追問,只是求教似的望著劉備。

劉備端起酒爵,不帶表情地飲了一口:“劉玄德一生戎馬,以愚鈍之姿遭際亂世,數十年征戰頻仍,而乃忝登帝位,承嗣漢朝血食。本欲率義師討賊寇,恢復漢家宗廟,不料遭荊州之失,雲長之難,基業半損。心傷神絕,痛定思痛,遂決定起兵征討東吳,並非意氣用事,不忍私憤。”

他嘆著氣又飲了一口酒:“若不取荊州,憑益州一地,山川險塞,雖可偏安一方,做個偏霸也不成問題,但那怎是英雄器量,又談什麽興復漢室?公孫述當年守成都而偏安,不思進取,卻先修飾邊幅,盛置帝王鹵簿禮儀,馬援一見,便道,‘此子何足久稽天下士乎?’因而辭歸。不過數年,光武征蜀,公孫述重傷身死,為他人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