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覽地圖諸葛亮心驚,鑄大錯昭烈帝喪師

夏日陽光猶如泉水流瀉,斑斑點點地在竹葉上彈跳。從半開的軒窗望出去,青翠修竹伸展相連如傘蓋,漏下的斑駁光影在石子路上流淌,仿佛閃光的花瓣。

諸葛亮從小山似的文書後擡起頭,目光柔和地落在書案後瘦長臉的小吏身上。那小吏歪戴帽亂整衣,胸口一大塊油漬,像被誰一掌擊中,發髻也散了一半,在耳側搖搖晃晃。他似乎趕了遠路,一身的風塵味兒,一面吭吭戚戚地說話,一面扯過衣袖抹著如漿的淚花兒。

“張太守自去了益州郡,雍闿起初也還客氣,半年來相安無事,張太守還宴請過他幾次,他也回請過太守,我們都道太平可望……上個月,郡上收春賦,本來是依舊年的規矩,雍闿卻在底下煽動謗言,說朝廷和東邊打仗,軍需不足,要盤剝南中夷人,還要抓兩千夷人壯丁送去荊州戰場。夷人信以為真,加上雍闿煽風點火,竟自沖入郡府,把張太守捆起來……雍闿又出面來請神問鬼,說張府君如瓠壺,外雖光澤,內實粗鄙,不足殺,不如予吳……生生把太守縛送去東吳……”

小吏想起當日景象,堂堂一郡府君竟被下民綁架,用涮泔水的抹布塞口,捆畜生的繩索綁住手腳。容止可觀的張裔活似牲口市場待宰的生豬,丟在墻角唔唔地掉著眼淚,他一時心中徹痛,嗚咽不成聲。

“丞相,怎麽辦啊,張太守至今生死不明,怎麽辦啊……”

傷心的閥門被壓抑許久的傾訴打開了,小吏大聲地哭了起來,那份悲痛如喪考妣。

諸葛亮微微皺了皺眉頭,他對旁邊的修遠點點頭,修遠會意,找來一方手絹遞過去,溫聲細氣地說:“有事說事,這般哭法,傷了身體不說,也耽擱了正事。”

小吏忽覺得自己失態,慌忙用手絹抹眼淚、擦鼻涕,淚汪汪地說:“丞相,益州郡如今太守被縛,大姓叛心昭昭,我們該怎麽做?”

諸葛亮見他情緒穩定,徐緩地說:“你不要急,雍闿雖劫持張府君,但他還不敢公開反叛,至於如何處置,朝廷會有決議。”

“那張太守呢?”小吏巴巴地問。

諸葛亮波瀾不驚地說:“朝廷也會有決議。”

小吏眨巴著淚眼,兩顆眼淚吧嗒地掛在臉上。他知道諸葛亮的行事作風,若是諸葛亮不想說,從他口裏摳不出半個字來。

“辛苦你千裏報信,一路奔波,也沒來得及休息,你暫去。勞你把益州郡變故書表,呈給尚書台,靜候朝廷決議。”諸葛亮的語氣透出了送客的意思。

小吏領會得,他告了一聲退,牽起臟兮兮的袍角顛顛地退了出去。

諸葛亮攢著眉頭,像系著死扣,久久不肯放松。他從案上拿起羽扇,也不搖動,像是要在手心捏住什麽東西,才覺得踏實。他緊緊一扣扇柄上的白玉麒麟,側臉去問修遠:“修遠,你剛去看望尚書令,他的病情如何了?”

修遠搖頭:“不好,氣色更不如前,”他壓住了聲音,“先生,我說句不討喜的話,尚書令只怕熬不過幾天了。”

諸葛亮緊蹙的眉心像彈崩的弦,裂了一個微小的缺口,他低低嘆息道:“南中亂事叠生,尚書台長官又病臥不起,唉……”

修遠看得出諸葛亮的焦慮,他小心地問道:“先生,張郡守被劫持,要不要下府令給江州駐軍,請他們沿途攔阻,務必救回張大人?”

諸葛亮堅決地說:“不要,一不知張裔到底身在何處,二則前線戰事吃緊,不可為一人之故擅調邊兵。”

修遠傷心地嘆道:“唉,可惜張郡守了……”他不禁想起張裔,白生生的臉,像是盛滿了十五的月光,一笑,眼角彎彎,好諧辯,常和他開玩笑,尋他的開心。他為此生了幾回氣,可如今人不見了,又懷念起來。

諸葛亮驀地傾過身體,白羽扇拍在案上:“給庲降都督李恢下府令,辭令要嚴厲,責其不救益州郡之罪,令其親赴益州郡平息亂心!”

修遠聽言,便去尋來筆墨紙硯,在另一面文案上疾書不輟。

諸葛亮輕輕敲案:“再寫表送至陛下行在,請問由誰暫代尚書令。”他忽地斬斷了自己的話,“不,此表由我親自寫。”

他在心裏熨帖著寫給皇帝表章的字眼兒,搦管濡墨,心思卻在繁瑣的事情間起起落落,一直沒有落筆。

他在這邊沉思不決,那邊的修遠卻已落完最後一個字,捧了給他查驗。

諸葛亮仔細地閱讀了一遍,取筆在府令上修改了數處,口裏說道:“陛下如今在東征前線,戰事緊急,後方不安,何以輔助前方征戰……加上這一條。”

修遠謄寫著修改後的府令,因覺得諸葛亮心思太重,多嘴道:“陛下一直打著勝仗呢,我瞧不過多久,便能凱旋。先生想想前線的戰事,也該高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