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覽地圖諸葛亮心驚,鑄大錯昭烈帝喪師(第3/5頁)

“季常!”諸葛亮趕跑出去,小心地扶住他,“摔得怎樣了,要不要緊?”

馬良難受地擺擺手,身體像是散了架,骨骼在一根根分裂,每個毛孔都燃燒著疼痛的火焰,他咬著牙齒,硬邦邦地說:“沒事,我還能行!”

他推開諸葛亮的手:“丞相,軍務要緊,馬良不敢耽擱,先行一步!”

諸葛亮知他要強,兼之實在緊急,也顧不得查驗傷口,只得吩咐修遠說:“修遠,扶馬大人出府!”

修遠過來攙扶著馬良,小心翼翼地向外走去。

馬良忽然回過頭:“孔明……”他這次叫了諸葛亮的字。

“什麽?”

馬良望著他,眼裏流露出深切的期冀:“如果,如果……我要是不能回來,請替我照顧幼常!”

諸葛亮呆了,馬良卻已背離而去,他瞧著馬良漸漸走遠的身影,越來越濃的哀傷漫過了堅強的心。

許多年前,那曲水虹橋上踏歌走來的兩兄弟,歌聲悠揚婉轉,飽含著對世間苦難的悲憫。許多年後,人還是原來的人,可他卻步履蹣跚,橐橐遠去,似乎他自己已變成了世間苦難。

諸葛亮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地倒退回屋中,那面巨大的地圖被風吹得搖擺,一面面的紅旗飄搖舞動,像是遍野燃燒的熊熊火焰,把滿目山川吞噬在血紅色的慘烈中。

他的心陡地疼痛,猶如一把刀攪進去,鉆出來,折磨得他雙眼發暈。滿屋的物什都在旋轉,卷宗、地圖、書案、燈盞、水杯……變成了無數模糊的影子,扭曲著身體在混沌的視線裏跳舞,一種大廈將傾的毀滅感壓下來,讓他挺直的腰彎了一寸。

他一把撐住書案,掌心狠狠硌著案角,壓迫的疼痛讓他瞬間清醒。

諸葛亮,你不能倒下!

他嚴厲地命令自己,那靈魂深處的無畏勇敢站立起來,挺直了腰,站正了身體,他沉凝著神情,穩穩地坐於案後,提筆在空白竹板上落著字:

“子龍見啟……”

才寫了四個字,他卻停住了筆,想想不能以尋常信件發令,將竹板推開,另外找來新的竹板,重新落筆:

“丞相府令……”

他書寫再無滯澀,每一字都寫得工整嚴密,神情嚴峻認真,仿佛他不僅僅是在下達軍令,更是在刻鏤時間。

最後一筆滑出去,筆尖在末尾處稍稍一頓,宛如畫了一顆心。他在案後長長一嘆,卻又在同時,悚然一凜,將無窮無盡的堅韌力量注入體內。

※※※

“嘩嘩!”大風吹得戰旗狂舞不止,叢林中的樹葉、殘草也被風卷入軍營,猶如成千上萬投擲的暗器。冰冷的刀鋒震得周遭一派嘩然,讓那鏗鏘的刁鬥聲也弱了下去。

暮色四合,中軍帳內一燈如豆,米黃色的燭光映著皇帝輾轉反側的身影。輕薄的被褥被他蹬掉了一次又一次,枕頭濕得能聞出汗味兒來,他幹脆把枕頭丟開,汗卻流在被單上,染出一大片汙漬,在燈光的映照下,像血。

失眠讓劉備煩躁起來,他捶著床板長籲短嘆,一骨碌坐起來,又一骨碌倒下去,想看書卻提不起注意力,連字兒也忘了,想靜臥,腦子裏卻燃起一團火,燒出膩膩的油。

也不知到底煩什麽,那勒死人的悶熱纏著他,勒出他心裏的憤恨來。

他忽然討厭起荊州,為了爭奪荊州,他在長江渚耗了整整一年,卻只奪得過去不到一半的土地。他幾乎要長成荊州邊上的一棵樹,遙看著江漢平原的旖旎,卻始終不能將根深入腹心。雖然心裏自信地以為荊州終歸所有,卻感覺奪取的過程太漫長。他幾乎要撐持不下去了,險些沒出息地想回成都去,做個偏安皇帝,效法他最鄙棄的公孫述。

他從床頭撈起一冊竹簡,嘩啦啦蓋在臉上,簡上的字流進了眼睛裏,像是被文字的力量壓迫了,他覺得有些頭暈,用力閉上眼睛。

暈沉漲潮似的漫上來,逐漸將他淹沒,他掙紮了一下,卻被浪潮打了下去,船板似的沉入了水底。

黑暗瞬間來臨,呼嘯大風湮沒了夜晚的一切聲音,仿佛此刻並不是躺在軍營裏,而是被埋在一抔土中。

半年多的僵持,東吳堅守不出,不能再拖下去了,季漢耗不起……劉備倦怠的意識裏飄出零碎的思緒,這些念頭像大磨盤一樣轉得很慢。

他正在冥想中,眼裏的燈光驀地亮了,像是白晝忽然降臨,他一睜眼,投入視線裏的是兩個熟悉的身影。

“大哥!”關、張站在他的床頭,眉目清晰,像是剛剛洗過臉。

他彈起身體,激動地大罵:“兩個混賬,跑哪裏去了,害我好找!”

關、張不說話了,只是咧開嘴笑,他伸出手想抓住他們,可剛剛一碰到衣角,關、張竟轉身就跑,他急得大叫:“混賬,別跑!”情急之下,翻身下床,跟著他們往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