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尚書台賢相理亂政,嘉德殿君臣議時局(第4/5頁)

他吞咽著苦澀的不甘:“可是,新朝草創,百事維新。東征之議剛下,南中便起反側,戰事驟起,後方不安。這一仗倘若速戰速決,諸亂自解;若遷延膠著,禍亂久釀,恐成大難。臣不得不權衡利弊,因而躊躇多日,一是不想貿然進言,以誤國家大事;二是臣在猶豫,恕臣直言,臣拿不準主意。”

諸葛亮也有拿不準的時候,可見這件事對他的折磨有多深重。劉備凝視著諸葛亮,梳理平整的頭發掖在進賢冠下,鬢角有細細的銀光若隱若現,劉備仔細盯了一眼,是白頭發。

一場還沒有開始的戰爭折磨著君主,也折磨著臣僚,劉備忽然覺得心痛,他又站起來,諄誠地說:“孔明之難,亦為我之難。不瞞孔明,數日以來,我也曾徹夜不眠,但痛定思痛,東征不可放棄,荊州必須重奪,望孔明體諒!”

諸葛亮一時無言,他往前跨了一步,又抽出另一份文書:“臣愚拙,百般思量,也不知如何決斷。荊州不可失,後方不可亂,至此兩難之境,臣子當舍身為君嘗難。”他高舉奏章,直直地跪了下去,“臣請代陛下東征!”

劉備呆了,他像是失了魂魄,半晌才記得要去拿過來,待得那封泥拆開,表上的字像被清水洗滌幹凈的鵝卵石,一個個清晰地躍入眼中。字體嚴整潤麗,每一筆都不妥協,看得出寫字的人很用心,每個字都蘊含著諸葛亮最真摯的報效之情,不摻雜一點兒的虛假。

劉備握著表疏,不知不覺淚水溢出眼瞼,他動情地長嘆一聲:“孔明之心,吾已知矣。”

“請陛下恩準!”諸葛亮雙手合十,重重地拜下去。

劉備款款走下來,他再次攙起諸葛亮:“孔明深情,我心感動,但卿有代君之願,我卻不能允卿嘗難。”

“陛下……”諸葛亮聽出劉備在拒絕他。

劉備摁住他的手:“東征的事讓我做吧,我把成都交給你,太子交給你,這比行軍打仗難多了,望孔明勿辭!”

諸葛亮想抗旨強諫,可在劉備那柔軟的話語裏,他感受到強大如岷山的君王力量。他縱然有代君嘗難的壯志,也不能違拗皇帝的決斷,君臣互相望著,忽然彼此眸中淚光閃逝。

他們曾經歷過無數次的分別,爭奪益州的三年,爭奪漢中的兩年,他們都遠隔千裏,卻從沒有那個時刻能像現在一般,酸楚的傷感像在心上開了一道不能填平的水渠。

劉備啞然失笑:“這是做什麽,真老了?動輒傷情,不像話!”他慌忙岔開話題,“忘記說了,我已任李恢為庲降都督。”

“李恢很合適,陛下聖明!”

劉備道:“益州郡太守也該另擇人選,先穩住雍闿再說。”

諸葛亮尋思片刻:“張裔和楊洪,陛下選一個吧。”

劉備平衡了一下:“張裔吧,楊洪留都,可以襄助你。”他補充道,“得告誡張裔一聲,不要急躁,別惹急了雍闿,也別讓雍闿逮著把柄。”

“再有,李嚴和雍闿相識,若到萬不得已之時,可請他給雍闿去信,緩得一時算一時。”劉備最後近乎無奈地說。

提起李嚴,諸葛亮的心中冒出一根刺,濕漉漉的眼睛裏彈出一絲波光,他不動聲色地抹去了。

他提起另一茬:“有個事,臣鬥膽進言。陛下可否寬恕秦宓,他雖不遜犯顏,到底是出於忠心,並非忤逆。”

劉備忽地展顏:“孔明不是已求過情了麽?”他輕輕一拍諸葛亮,“上回孔明呈遞辟太學博士表,提及秦宓之名,不是求情是什麽?”

“陛下聖明!”諸葛亮拜下,“陛下盛怒,當初說三日問斬,而今已歷十日,卻仍不聞刀斧之聲,臣已知陛下赦死。然秦宓至今仍關在詔獄裏,他是一介弱質書生,臣擔心他會瘐死。”

劉備沒所謂地說:“先關著吧,死不了,”他一嘆,“阻力太大,別再添亂了。”

他輕輕走開,把諸葛亮的表章輕輕地攏入了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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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儀回成都了,先去太常府交付節杖,再去尚書台交付尚書印綬。他出入公門辦理這些事務時,總能感覺到背後躲在暗處的譏笑,針似的刺著他的皮膚,血流了出來,卻流向心裏,外邊一絲兒傷口也看不出。

他交出尚書印綬時,格外小心地抹幹凈印盒子上其實沒有的灰塵,黑漆盒鋥亮如新,像剛刷過漆。收歸印綬的吏曹尚書也不禁感慨,說這印綬盒子保護得真好。

他被貶官了,左遷弘農太守,不僅被趕出中央樞紐尚書台,還“遙署”地方郡守,守著個虛官,領著十斛米,尷尬地在低微官位上等到老死,再由子嗣上書朝廷,苦苦哀求一個得體的謚號,染滿血淚的請願書投上去,很多年才回應下來,那時,他已在墳冢中腐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