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簡拔才俊興文教,緘默以對伐吳事

蜀漢章武元年(公元221年),成都。

成都城南的檢江漲水了,水流湍急,如鎮江石牛在急速地喘氣。秦時李冰治岷江,分出郫江和檢江,郫江在北,檢江在南,兩江自東南行,流經成都平原的南面,灌溉良田,滋養民生。

檢江雖在城外,沿岸卻分布著重要官署,有生產蜀錦的錦官司、監造車馬的車官城、學子授業的州郡官學,以及給蜀地帶來文明之風的文翁留下的講堂石室。橫跨郫江和檢江的七座橋梁每日車水馬龍,公署官吏和士紳百姓往來如梭,附近還搭起了市井。官署派了市長令管理,小酒肆小商鋪一應俱全,真真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儼然成了一座沒有圍墻的城外城。

此時的檢江正是一派繁忙,水裏泊著十來艘輕船,船上皆有五個赤膊的水手,各持一根長約兩丈的鐵鉤。兩岸則站著上百名官署小卒,一個個嚴陣以待,那水面上原來漂著成千的竹筏子,從上遊浩浩蕩蕩流下來,筏上也無人撐杆駕馭,卻牢牢地拴著一捆捆竹木,有柏木、梓木、青竹……筏子順著水勢漂流,像一支氣勢雄偉的水軍,旌旗所向,勝券在握。每當筏子飄近,船上的水手便伸出長鉤,用力鉤住筏子,將筏子拉向岸邊,岸上的小卒則將筏上的竹木迅速卸下,彼此配合協調,有條不紊。

這便是蜀地特殊的水運方式,源自秦代李冰任蜀郡太守時期,因岷山上盛產可用的竹木,人工運輸耗損太大,李冰利用蜀地豐沛的水資源,將竹木砍伐後拋入岷江中。竹木逐水漂流,只需少數人在沿途看護,不致竹木偏離沉沒,待得竹木漂到下遊再行收集,如此省時省力。兼之李冰又廣分岷江,在岷江下遊織成繁復的網狀水系,竹木可通過無數支流到達成都平原任一地點,這種便捷的運輸方式千百年來因襲不改。

漂泊竹木經過了支流分送,進入成都的第一站卻是九裏堤。這九裏堤是為防洪水期岷江泛濫,沖決成都城,自劉備入成都起由諸葛亮主持修建,經年累月,終成規模,仿佛橫亙在江水間的一道硬挺寬厚的脊梁,不僅擋住了水禍,也成為便利的水運碼頭,自上遊漂泊進入都城的竹木之料都在這兒停泊。

站在九裏堤上,修遠目不轉睛地觀望著水上的匆忙,筏子輕輕磕岸的聲音此一聲短彼一聲長,像在敞口的葫蘆裏搖晃的水聲,他覺得心裏酥麻酥麻的。

耳邊卻聽諸葛亮說道:“運來的竹木,三分之一造宮室,三分之一運去車官城,剩下三分之一存於國庫,以備不時之需。”

一直聆聽的蔣琬有些錯愕:“三分之一……”他想起最開始接到的旨意是二分之一造蜀宮,以為諸葛亮記錯了,小心地提醒道,“是不是少了?”

諸葛亮篤定地說:“不少,”他見蔣琬困惑,補充道,“這是陛下的口諭。”

蔣琬明白了,這是劉備要卑宮室,他感嘆道:“陛下以節儉治宮,躬身為先,為臣下表率,吾等慚愧不如。”

“蜀地民俗奢侈,是該整一整風俗了。”張裔說,他跟著諸葛亮一直站在萬裏橋案行運料,也沒華蓋遮太陽,曬得白臉生出了櫻桃瘢,汗珠子粒粒閃著光,眼睫毛上也在滴汗。

馬謖扇扇手風,插進話來道:“可不是,底下輿服僭越得很不像話,別的不說,婚喪之儀,往往傾家竭產。嫁女非有千金之資不可,小民之家不得已借財做聘禮。我以為應給陛下上書,嚴禁豪奢攀比,若有違禁者,一律抄沒家產,效法武帝告緡之令!”

諸葛亮搖頭微笑:“那倒不必,輿服自有制度,倘若有僭越,有司可依法嚴懲。至於民間攀比財富,並不幹涉國法,只有礙淳厚聖德,民俗更改非一朝一夕,需得上行下效,方有風行草偃之果。幼常建議行武帝告緡之令,更不可行,此為以強取私財擴充國庫,純為牟利,能為一時權宜之策,豈能長久。”

馬謖被否決了,倒覺得不好意思,不免要岔開話題:“丞相,州學館南墻坍了一個角,恰此次木料入成都,可否便宜修補呢?”

提及官學,諸葛亮卻著實留了心,扭頭問蔣琬:“太學博士選了哪幾位?”

蔣琬扳著指頭數道:“許慈、胡潛、孟光、來敏……”他停頓片刻,又補了一個名字,“秦宓……”

“秦宓?”張裔皺皺眉頭,嘀咕了一句,“他不合適吧。”

蔣琬解釋道:“秦宓雖偏傲,但誠為西川才俊,名望蓋於一時,文藻華美,博聞富贍,深得學子所望。”

諸葛亮果決地說:“取才不拘一格,用其長棄其短,不必猶疑難決。既是擬定名單,可呈遞尚書台批復。”

他嘆息道:“蜀地才俊之士亦不在少,勿得不有埋首巖穴者乎?諸君亦當簡拔幽微,為朝廷甄別良莠,取賢才為國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