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簡拔才俊興文教,緘默以對伐吳事(第4/6頁)

劉備大約也覺得自己太過嚴厲,稍和緩了語氣:“太子年少,倘有不明之事、不通之理,當多問多學,費、董皆為賢良博學之士,甄選他二人為青宮舍人,正為良伴耳。你要多與他們受讀侍講,則能增廣見識,多所裨益。”

劉禪苦兮兮地說:“兒臣謹遵陛下旨意。”他看了看費、董,一張石頭臉,一張糕餅臉,不是太硬就是太軟,他都不喜歡。

他希望的是恰到好處的溫度、軟硬適中的氣度,像溫潤的一泓水,清清亮亮,映著一爿同樣幹凈的天空,幾縷白雲像香猊中吐出的芳煙,在寂寞的清高裏盛開出不染塵埃的花卉。

那樣的幹凈,世間只有一個人吧。

劉禪真想見到那個人,他比父親更親切,他甚至荒唐地幻想讓那個人成為自己的父親。

真像個傻子呢!劉禪在心底嘲笑自己,而後對父親恭謹地躬了一下腰。

劉備也不知是心中柔軟的親情琴弦被彈撥了,還是感覺到兒子惹人嘆息的畏懼,他輕輕搭上劉禪的手腕,牽著他緩緩地走開。

“明年,你加元服,禮畢即為成年,百事不能再耍小孩兒脾氣,要懂得擔待,知道麽?”劉備頭一回用溫柔的語氣和劉禪說話,劉禪恍惚起來,他朝左右打量,沒看見別人,卻見著一個慈善的父親,他頓覺得驚異了。

劉禪忐忑著,用兒子對父親討恩愛的聲音說:“兒臣以為自己還小……”

劉備笑了一下:“明年就十六歲了,還小麽?我像你這麽大,已能獨自操持家業,你二叔十五歲,連人也殺了……”

“殺人……”劉禪害怕了,他哆嗦了一下,又怕劉備罵他沒出息,死命地憋住臉上抽搐的肌肉。

劉備似沒感覺到劉禪的惶恐,只管牽著劉禪一面走一面說:“人脫了稚氣,為人夫,為人父,身上的擔當多了,便不可任意妄為,還似小孩兒般不知是非曲直,那真是長而不知教,罔為人也。”

聽到劉備的這些話,劉禪不知怎麽來了勇氣:“陛下欲為兒臣選妃麽?”他雖說出來了,聲音卻很縹緲,波折起伏。

劉備似乎愣了一下:“唔……”他仿佛很迷惘,“是……”他轉了一下頭,劉禪滿面通紅,神情扭捏著,他像是明白了什麽,突然笑了,笑容很明媚,仿佛化解冰寒的第一束陽光,劉禪本來凝固的心結被父親的笑容融化了。

“謝父親!”劉禪歡喜地說,十五歲不是掩飾心事的年紀,得償所願的歡樂毫無保留地寫意在他清秀的臉龐上。

劉備露出了父親的慈愛笑容,卻在一瞬間,竟嘆了口氣:“你若是別的事也能癡著如此,倒也好了。”

劉禪滿心的狂喜,每塊骨頭都在跳舞,根本聽不出劉備的勸諷,此刻,一切不喜歡不樂意的話語都像粉塵般飛散,他的耳際回響著父親沒有說出卻勝似說出的許諾,興奮得想跑去碧波蕩漾的萬頃池,撲進池子裏,赤條條地遊上三日三夜。

劉備看著兒子掩不住的快樂,心底冒出酸澀的一股水:“阿鬥,”他輕輕呼喊著兒子的乳名,緩緩地放下了皇帝的威儀,用一個憂心忡忡的父親語氣說,“我若離開成都,你能持掌國政麽?”

劉禪心裏奔放的歡樂樂章斷了一個音:“父親要去哪裏?”

“東征。”劉備悵悵地吐出這兩個字。

劉禪聽見心裏的歡音分岔出哀傷的調子,他怯怯地說:“父親,能不去麽?”

“不能!”劉備的回答很幹脆,像宮殿的台基,是鏟不動的堅固。

劉禪不敢挽留,也不敢問緣由,他想不通父親為什麽東征,正如他想不通皇帝為什麽要卑宮室,朝臣們為什麽與皇帝意見不合便死諫台鼎,為什麽他的父親叔父們要屢次興兵,為什麽統一天下對他們來說比生命還重要。

他不要戰爭,不要天下,不要親人為了虛無縹緲的天下大志而一次次離開他,走向濕漉漉的死亡。他只想做阿鬥,沒有遠志、沒有負擔、沒有痛苦的阿鬥。

劉備深深地凝視劉禪:“你是好孩子,可是我希望,你更是好太子,將來還能做一個好皇帝,你能做到麽?”

劉禪被父親期頤的目光逼向了沒有退路的絕境,他像被忽然壓上了他不喜歡的負擔,他想卸下負擔,可父親的渴慕太沉重,是他終生也揭不掉的痛苦。他不敢違逆父親,又不能在懦軟的心裏找到意氣風發的志氣,只好不確定地說:“能。”

兒子的許諾沒讓劉備寬心,知子莫如父,劉禪和他太不一樣。他熱愛壯志山河的慷慨,注定將在鐵馬冰河的熱烈間成就偉大,而劉禪纏綿於小橋流水的靜婉,向往安逸恬淡的尋常幸福,厭煩爾虞我詐的政治糾葛和錯轂交矢的血肉戰爭。父與子,共同的血緣沒有鍛造出同樣的理想,反而冶煉出兩副截然不同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