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簡拔才俊興文教,緘默以對伐吳事(第2/6頁)

“丞相,有個人不好請,”蔣琬道,“公門數辟,他都推辭不就。若能得他入太學授業,誠為幸事。”

不用細問,諸葛亮已知道是誰:“是杜微?”

“是。”

杜微也為蜀地名儒,學問精深,文章富麗,名氣不輸於許靖。可他不肯屈就公門,益州牧曾經數度辟請,他都稱聾推脫,閉門不出,做出了不與官家合作的倔強姿態,被稱為益州學者中最難啃的骨頭。好事的成都人都在私下議論,劉備、諸葛亮能在益州興事,請得諸多豪俊襄助,這只算一半本事,若能請出杜微任職,那才是真本事。

諸葛亮沉吟著:“這事不急,慢慢來吧。”他緩緩慢挪目光,眺望西面的石室,輕薄煙水勾著殘垣的邊縫,像是漂浮在水邊的一座神秘的古老祭壇。這石室為漢文帝時任蜀郡太守的文翁所建,正是他為蜀地帶來了中原的文教之風,他在蜀郡廣建學校,宣德立教,送良家子弟入長安太學就學,學成歸來再將所學教給蜀地學子。從此蜀地逐漸褪去了蠻荒,文教事業蓬勃發展,才俊之士層出不窮,班固稱之為:“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

他忽然閃出一個念頭:“我欲重修石室,諸君以為如何?”

眾人先是怔愣,張裔卻是個伶俐人兒,當即便領會了諸葛亮興文教的意圖,欲興文教,先立模範。石室是蜀郡文教的標志,成都人打小就知道文翁的故事,文翁的祠堂遍布蜀郡,三歲小孩兒也知拜文翁。傳說拜文翁便可博聞強識,將來入太學做博士,故而將廢棄的石室重新修整起來,這不僅是承繼先賢事業,還是做給不服順的巴蜀學士看。

他笑容滿面地說:“丞相所議甚好,裔附和。”

馬謖和蔣琬都是過了一陣才想過味兒來,也沒有提出反對意見。

諸葛亮輕輕一笑,一直背在身後的白羽扇晃出來,拂開了胸口紫黃的浮塵:“這只是我一人之議,還得呈文給將作和太常。”

萬裏橋下忙慌慌地走來一人,尖銳的陽光刺著他的眉毛,那淡淡的白洇著透明的水影兒,光波掠過他微聳的眉骨,讓那張臉顯得精致,仿佛被雕刻的浮雕。

“丞相!”

“季常?”諸葛亮有些驚異。

馬良看看諸葛亮,又看看周圍諸人,話在嘴邊盤桓卻偏偏不說。諸葛亮會意,隨著馬良離開,兩人沿著堤岸緩步走去,一群侍衛不遠不近地跟著,順風的話一句也聽不見。

“什麽事?”諸葛亮問。

馬良鎖著眉頭,焦慮地說:“人命關天,陛下把秦宓投進詔獄了,說是三日後問斬!”

諸葛亮一驚,剛才他才和群臣議起秦宓,這人竟已刀懸脖頸,他竟有些無措了:“哦?為什麽?”

“前日陛下以東征下群臣公議,群臣頗多非議。恰今日秦宓上書陳說天命,言辭激切骨,陛下震怒,遣執金吾入府抓人,越過廷尉,直送詔獄。我本想進諫求情,奈何陛下閉宮不納。不得已,只好求丞相出面懇請陛下開恩,秦宓或言之有誤,但出於忠心,罪不至死。”

諸葛亮知道了,秦宓的上表不是有多荒悖刻薄,而是上得不是時候,偏撞在劉備的怒火上。劉備把東征事下公卿商討,本想獲得朝堂支持,哪知蜀漢百官十有八九都反對。數日來臣僚們輪番地上書爭持,說得急的,把劉備東征比作殷紂伐東夷。這皇帝的位子才坐沒幾天,竟被群下斥為昏君暴帝,劉備正憋著一肚子悶火,秦宓這當口進言,無疑是火上澆油,他是拿秦宓出氣,宣泄那膨脹得壓爛了骨頭的怨憤。

諸葛亮思忖著,寬解道:“季常不要著急,你放心,陛下不會殺秦宓。”

“不會殺?”馬良茫然,劉備可是怒火沖天地遣皇宮侍衛捉拿下臣,那股騰騰殺氣讓當時在場的臣僚心膽俱裂,都道秦宓難逃一劫。

諸葛亮沒法解釋清楚,他含蓄地說:“陛下為仁德之主,不會濫殺無辜,待他氣消了,秦宓自然會無事。倘若有不測之難,我亦會趁時進言。”

馬良勉強相信了,他想起朝堂上的紛爭抗議,忡忡道:“丞相,陛下執意東征,群臣苦勸無果,束手無策。丞相可否勸諫陛下,暫緩征伐,新朝剛建,百事草創,不宜起戰事。”

諸葛亮沉默,羽扇輕輕地擱在下顎,似動非動地搖曳著,混沌地說:“再議吧。”

他安靜地站在岸邊,目光平滑了出去,檢水上的竹木仍在源源不斷地從上遊流來,鉤筏子的水手大汗淋漓,長鉤一次次甩出去,在水面撥拉出豁長的傷口。

※※※

灰煙從成都城的北面揚起,糾纏著風,依偎著陽光,遮住了半邊天空的臉,煙塵下是沸水似的嘈雜聲。

這裏正是在修宮殿,宮殿占地並不大,梁柱椽檁皆沒有取用百年老木,比之於豪富人家精雕細鑿的宅院,倒顯得有些簡陋。宮殿的骨架已搭了起來,上百個工匠們圍住骨架,像攀附墻垣的菟絲花兒,有的吊在房梁上量尺寸,有的在打磨木枋,有的在合攏榫卯構件。木屑紛飛,塵埃彌漫,磨木聲,敲夯聲,應和聲響徹不斷,百聲俱備,活似一曲節奏明快的宮廷宴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