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簡拔才俊興文教,緘默以對伐吳事(第3/6頁)

這宮殿卻是劉禪監工,他一直坐在不遠處的台基上,心不在焉地看著像螞蟻般忙碌的工匠。有將作府的丞吏向他請命,他只是“哦哦”地點頭,至於對方說了什麽,他其實只聽進去一半,另一半未入耳就溜走了,還沒有身旁的費祎、董允二人上心。

“大了,改小!”

“陛下口諭,立柱不得過鬥拱五倍。”

“陛下口諭,戰事未休,四海未平,一切以節儉為本。”

……

董允板著臉不停地復述劉備的原話,直折騰得將作府的官吏滿臉是汗。劉禪覺得董允的話太多了,小小的太子舍人拿著尚方寶劍便肆無忌憚地指揮人,劉禪很想訓斥他一頓,可他拿不出令人敬畏的威嚴,也懶得費唇舌。他是知道的,即便他駁斥董允,董允也能說出理由來,從堯舜禹的聖人之治,說到後漢衰敗之因,直讓你耳朵生老繭,他還在苦口婆心。

董允素日便多事,劉禪很受著他的管束,這樣不合禮制,那樣不符法度,動輒便拿太子應為民表率的大帽子扣下來。

相比於董允的嚴正剛方,費祎是個哈哈臉,面上風流倜儻,頗有幾分名士氣度,卻深諳裝糊塗的官場哲學。董允在前邊沖鋒陷陣,捍格權貴,屢犯龍鱗,他在後面裝聾作啞,實在到了不得不燮理矛盾的關頭,再哼出一兩句無關痛癢的空話來。

劉禪很想不通,父親為什麽會給自己選這麽兩個人做舍人,一個是棱角太分明的硌手巖石,一個是沒有棱角的年糕,如果說他討厭董允的多管閑事,他更厭煩費祎的一問三不知。

和這哼哈二將待一塊兒,劉禪覺得說不出的憋悶,偏偏太子舍人有皇帝特敕,可自由出入宮闈,既趕不走,又逃不開,像纏在身上的虱子,怎麽也掐不死。他倒寧願和宮女們廝混,至少她們還能看自己的臉色,雖然那時時處處故作的諂媚頗令人作嘔,他卻能獲得太子的尊嚴。

他坐得久了,身上起了熱汗,想尋處陰涼所在避日光,忽然看見工匠們都停下手中的活路,齊刷刷跪倒了一片,原來是劉備來了。

劉禪也不敢去乘涼了,慌忙迎上去,利利索索地給劉備跪拜參禮。

劉備看上去精神不太好,憔悴的蒼白像煙一樣流淌在臉上,他“唔”地哼了一聲,示意劉禪起來,又點頭讓眾人起身。

他也不先和劉禪敘話,舉手把將作府官吏手中的草圖拿過來,臉色瞬時變了,噴著火訓道:“你這是要修銅雀台麽?府庫裏哪有錢修這麽大的宮殿?可都是民脂民膏,省著點兒!”

那官吏嚇得跪了個結實,啄米似的又是磕頭又是認錯:“臣立即更改,立即更改……”

劉備把草圖丟給他,硬邦邦地道:“改小!”

他轉頭對劉禪叮嚀道:“太子監理營造宮室,當時時警醒,務必以節儉為本,不可越規過逾,若有浪費之處,定要及時更正。”

劉禪應諾著,揣著小心說:“陛下崇儉,天下感佩,臣民欣戴。但天子富有四海,宅茲九州,宮室過卑,幾與平民茅舍相侔,不免有損天子威儀,臣心不安。”

劉備沉靜地說:“大禹卑宮室,儉衣食,故能一天下,齊民心,九州歸附,五服來德。況天子以天下為家,何在一宮一殿?”

劉禪卻還沒體會過來,疑惑地說:“兒臣讀《史》《漢》,高祖踐祚,蕭何崇宮室,高廣廈,高祖欣然有帝王之尊,為何陛下卻不能效法呢?”

“此一時彼一時。”劉備道,“高祖撥亂反正,承平天下,九州歸一。當此時,應立天子威儀以懾服亂心,整一反側!若似公孫述,偏安一隅,不思進取,反而廣宮室,興鹵簿,真所謂豎子不足以羈天下士!”

劉禪似懂非懂,劉備幹脆不和他解釋,卻去問費祎、董允:“你們明白麽?”

費祎猶豫了一下,董允卻爽利地回答:“臣明白!”

劉備指著費董,聲音嚴厲起來:“身為太子,還不如兩個小舍人明事理,你的書真白讀了!”

劉禪心裏一顫,劉備忽然變臉,像雷劈在頭頂,冷汗刷上他的臉,舌頭不由得打結了:“兒臣,兒臣愚,愚鈍……”

劉備又恨又痛地嘆口氣,對費祎、董允諄諄道:“爾等為太子舍人,當謹護太子,太子若有言不妥行不當之處,不可姑息阿諛,必要面諫缺失,裨正不足!”

“是!”這一次費祎的回答跟上了董允的節奏。

劉禪窘迫得無地自容,劉備當面訓他不說,還拿他和臣僚做比較,不遺余力地顯出他的百無一用。他恨不得鉆進宮殿的縫隙裏,當抹墻的泥漿,也好過在日光下暴露自己可憐的缺點。

他本就怕劉備,父親對他平時少有管教,劉備太忙碌,不是在戰場上刀兵相接,便是和群下商榷公事,父子親情甚薄,劉備和臣僚待在一起的時間遠遠超過了和兒子的相處。父子每一見面,要麽是公式化的問候,要麽是斥責訓罵,劉禪因而很怕與劉備見面。他天性很怯懦,像是被戰場的血腥嚇軟了的逃兵,只想躲在安樂窩裏盤算自己的小心事。劉備卻是戎馬出身,歷經戰陣,腥風中嘗盡了艱難苦楚,骨子裏的丈夫氣太足,難免看不慣劉禪的軟綿無力,那恨鐵不成鋼的焦急一旦燃燒,血脈相依的溫情便轉化為冷冰冰的躁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