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簡拔才俊興文教,緘默以對伐吳事(第5/6頁)

劉備呵劉備,你怎麽生出這樣的兒子呢?

劉備很想用嚴厲的言辭敲碎兒子的怯懦,喚醒他沉睡的血性。可他看著惶惑的劉禪,竟生出不舍得的柔情,許是老了吧,變得慈悲哀憫,偶然的一次冷酷竟會後悔。

他伸出手輕輕撣撣劉禪的肩膀,卻見尚書令劉巴急急地跑過來,一路跑一路咳嗽,本就瘦削的雙頰咳得往肉裏縮,顴骨明顯地突兀出來。

“陛下!”劉巴喘喘地呼道,趕著便要行禮。

劉備一把拉起他,微嗔道:“子初有病在身,原恩準你回府養疾,怎麽又進宮了?”

“有,有急事。”劉巴從袖子裏拔出一份急報,“南中急件,不得不呈遞陛下!”

急報只是一張蜀地麻紙,劉備看了數行,驚道:“怎麽,庲降都督鄧方亡故了……太快了……”

劉巴惋惜道:“鄧孔山上個月才上表請回成都養疾,沒想到旬月之間竟已天人永隔,唉……”

劉備把急報疊好,轉給劉巴:“擬詔,尚書台擇吏持節護送鄧方靈柩返回成都,準予鄧方家人赴南昌迎靈,待靈柩復返成都後,朝廷恩旨特賜明器。”

劉巴用心記下劉備的旨意:“陛下,鄧方亡故,庲降都督一職空缺,南中反側頻生之地,鎮邊之將不可或缺,該擇誰接替鄧方?”

劉備思索著:“現在庲降都督由副都督暫領,人選不能草率,容朕詳思。”

劉巴低低地咳嗽了一聲,喉管痛癢難受,他忍了又忍:“南中多事,鄧方素有威望,鎮守有方,而今忽然亡故,臣擔心會出差池。”

劉備默然沉思,目光在宮殿的骨架間艱難地爬行:“南中的事,不能躁急,要穩……倘若事有緊急,你去尋丞相商量……”他頓了頓,突兀地問道,“丞相在哪裏?”

“丞相今日去檢江案行新宮運料。”

劉備忽然想起,他有五天沒見著諸葛亮了。

※※※

夜晚煙靄四起,像尋找軀殼的鬼魅,飄滿了蜀宮:沒修好的宮殿像巨人空虛的骨骼,在靜夜裏輕輕地顫抖:空氣裏飄著濃重的木料味兒和漆味兒,巡夜的侍衛打著噴嚏,每一聲咳痰都加深了夜晚的寂靜。

搖曳的燈光披著夢寐的流波,洗滌著舊宮殿蒼老的臉孔,案上堆起了尚書台送來的朝臣表章和公府文書,劉備翻了翻,終於找到了諸葛亮新上的兩份表疏:《請重修石室表》《請辟賢良為太學博士表》。

劉備幾乎哭笑不得了,他等了十來天,竟等來諸葛亮的這兩份表疏,仿佛蜀漢丞相無所事事,每日閑得管起了博士的任用,成了太常府的太祝,著意國家文教事業。事無巨細到這般田地,統率百官的丞相成了雜役,可這不是皇帝所願。

他想要看見諸葛亮對東征的意見,無論支持抑或反對,至少讓他安心。自他公開宣布東征,百官皆有陳表,支持的寥寥可數,卻是滿章的諂媚味道,不是為國著想,只為順君求好,劉備雖然渴望支持,也不得不棄而不讀。而最讓他難過的是,一向溫順的趙雲公然在朝堂上抵觸他,說皇帝罔顧國賊,貿然討伐東吳,太不可取。他當時氣得拂袖而去,留著趙雲跪了一個上午,事後雖然著內侍請起趙雲,還送他回家,卻勒令他閉門思過。

其實與其說他是生氣,莫若說是傷心。與他一起並肩戰鬥的朋友竟然都站到他的對立面去,深刻的孤獨像甲胄披上他的身體,卻沒有帶來慘烈悲壯的戰鬥,只是迫人窒息的沉重。

真孤獨,皇帝在偌大的宮殿裏枯坐,周圍人影穿梭,他只要吭一聲,無數討好的應和相隨而至,伸伸手,華麗的錦衣披上肩頭,床幃裏有軟玉溫香,食案上有珍饈佳肴,但那又如何?沒有一個人能走入自己的內心。過去快意恩仇、策馬奔馳的豪邁情懷,像舊宮坍下的殘磚,再也補不回去了。

無數的人圍著自己,他們都在說,有的諂媚求好,虛偽矯飾;有的言之鑿鑿,亢聲不屈,千篇一律卻毫無建樹。

只有諸葛亮始終沉默。

不尋常的沉默。

諸葛亮每日忙得像只陀螺,要麽循行農田,要麽親往都江堰查驗水堤,要麽在尚書台批復公文,要麽在丞相府詒訓僚屬,要麽,劉備不知他在哪裏。

可他就是對東征保持緘默,仿佛這件事從來不曾掠過他的耳際,即便在朝會上,眾臣與皇帝爭得面紅耳赤,他也一言不發,形若聾子。

朝臣對此已有了物議,說諸葛亮因兄長諸葛瑾為東吳重臣,所以他要避嫌,只能閉口不談東征。

是這樣麽?

劉備郁郁地嘆口氣,把兩份表章展開,提起一支濡了濃墨的毛筆,寫了兩個“可”。

他把表章推去一邊,毛筆也放開了,身體向後一靠,仰望著天花板上懸吊的承塵,一粒塵埃飄了下來,落進眼睛裏,迷了他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