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尚書台賢相理亂政,嘉德殿君臣議時局(第2/5頁)

劉巴想到朝廷而今舉步維艱,鎮將和台府官吏還在鬧別扭,為那點子私利彼此告刁狀,罔顧國家公義,不禁氣恨起來,指著蔣琬急吼吼地說:“立即下尚書台敕令,把楊儀調回來!”

“南中,南中急報!”一名尚書郎捧著粘翎毛的急報奔了進來,急躁得像宅院失了大火,險些在光溜溜的地板上摔一跤。

劉巴趕著去把急報接過來,拆下翎毛和封泥,先交給了諸葛亮。

這急報讓諸葛亮的臉色凝重起來,他緩緩地垂下手,像是被忽然的噩耗加重了負擔,一瞬的失神後,把急報轉遞給劉巴。

“益州郡雍闿殺了太守正昂……”劉巴驚愕地念道,急、怒、痛、恨像一記記重拳,捶在他嶙峋的胸膜上,他爆發出幾聲滯重的咳嗽,慌得蔣琬攙住他,小心地給他揉背。

諸葛亮知劉巴憂急,慰藉道:“子初勿急,事未至殘破之時,尚還能補救。”

劉巴用力拍著胸口,把被痰黏住的聲音拍出來:“得趕快送呈,送呈陛下……”

諸葛亮把急報一卷:“我親自送。”他伸手輕搭上劉巴的肩膀,體恤地說,“子初回府養幾日吧,累壞了你,尚書台歸依何人?”

他背轉了身,匆匆地走出了公署。外院的天井裏,修遠正倚著一株老梅樹,懷裏抱著一紮卷宗,呆呆地看著日光在房檐邊跳上跳下,像膽怯的竊兒,揣著不值錢的毛線團,一路逃一路撒落。

他回臉看見諸葛亮:“先生,現在去哪裏?”

諸葛亮伸手把他懷裏的文書拿過來,用心地撫了撫:“去見陛下。”

“先生有八九日沒覲見陛下了。”修遠盤算著日頭。

“是十一日。”諸葛亮輕易就把準確的日子說了出來,他微仰起臉,斜飛的日光刺疼了他的眼睛,他卻不想回避那疼痛,反而把自己更持久更深入地投入了沒有防護的荊棘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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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嘉德殿的窗口望出去,能看見新修的宮殿骨架沉浸在藍瑩瑩的煙霧裏。沒有加蓋瓦當的屋頂像刑天手中揮舞的幹戚,挑起了那一爿水漉漉的蒼天。工匠敲打榫卯構件的聲音若斷若續地隨風而至,隔著距離,人間的建築嘈雜倒生出天籟的空靈。

劉備凝望著被日光抹去了大半輪廓的宮殿骨架,一點兒悵然的心情也在明媚的冰冷中漾出漣漪,他慢慢地回過身,對侍立的李恢道:“話也說了這許多,庲降都督一職,德昂看何人可代?”

李恢先是沉默,俄而卻在劉備的目光尋找到飽滿如朝陽的鼓勵,他不再猶豫了,帶著幾分豪氣說:“人之才能,各有長短,故孔子曰‘其使人也器之’。明主在上,則臣下盡情,是以先漢先零之役,趙充國說‘莫若老臣’。臣竊不自量,唯陛下察之。”

他一展衣襟,懷著壯懷激烈的心情,鄭重地跪拜而下。

劉備忽而大笑,他要的就是李恢心甘情願的自薦。李恢是益州郡人,親戚故舊多為南中大姓,他熟悉南中風物,正是庲降都督的不二人選,他親自攙扶起李恢,暢快地說:“卿之壯志,令人唏噓,朕之本意,亦已在卿矣。”

他輕輕揮起手:“明日即擬詔,授卿為庲降都督,持節領交州刺史,望卿不辭辛苦,即刻赴任。”

李恢振振道:“陛下以邊地重任相授,不嫌臣鄙陋,臣怎敢不盡心竭力?至於辛苦,為國家料民理政,何來辛苦?”

劉備緊緊地握住李恢的手,叮嚀道:“務必穩住南中,朕不以虛詞束官吏,若能換來三至五年太平,闕功甚偉!”

皇帝的囑托不見丁點兒的空話,實際到把隱憂一並宣示出來,李恢不免感動:“陛下放心,臣不敢輕忽,定當竭力保得南中平穩,為陛下贏得時間。”

真個是伶俐人!

劉備的話說得並不算透徹,可李恢已聽出皇帝話音裏的深意,穩住南中,保得後方太平,皇帝的東征沒有後顧之憂,才能盡全力與東吳決一勝負。待得東方戰事平息,疆土之爭落下帷幕,皇帝便要清掃南中叛亂,真正實現國家完全清寧。

劉備松開了手,像是把千鈞的希望和寄托都傾注在李恢身上,刹那間被疲憊蠶食了精力。

李恢慢慢退了出去,宮殿裏的日光拖長了,像蜿蜒的腰帶,慢條斯理地纏著飛彩流金的梁柱,緩緩地接近了皇帝,摳掉了皇帝臉上衰老的皺紋,恍惚間,他顯得年輕了。

門口的黃門齁齁的聲音撞著門縫飄進來:“陛下,丞相求見!”

劉備本坐在禦座上發呆,神思像遊弋的陽光,在有些浸涼的宮殿裏漫無目的尋找巢穴,突然像被刺紮了神經,倏地騰起半個身體,急不可耐地說:“宣,宣!”

宮門像久涸的井口緩緩地揭開蓋,一股清泉汩汩淌出,水波映著清冽的月光,靜謐中聽見風從結著薛蘿的墻垣上蕩下,像闊別久遠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