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逼死舊僚法正惹禍,本土勢力借機謀亂

夜裏下了一場秋雨,清晨時雨才緩緩收了,冷颼颼的霧氣帶著殘剩的雨絲滿地裏飄灑,天上霾雲未散,低低地壓了下來。

法正撩開簾子,瞧了一眼陰霾沉沉的天氣,怨道:“鬼天氣!”

他昨日本和劉備約好要去錦屏山郊遊,哪知道傍晚便下了雨。這雨一下則是一夜,黎明雖暫時停了,可天氣卻始終陰沉著,說不準什麽時候又飄起雨。即使不下雨,路面潦水潢潢,平地裏走上去尚且一步三滑,何況是去爬山呢。

適才劉備著人傳話,說是今日不去登山了,等天氣放晴再說吧。法正口裏應著,心中卻很沮喪,想著好不容易得個閑暇可以和劉備去賞景,偏生老天不開眼,硬把他的興致都澆滅了。

對這個主公,他既崇敬又感激,彼此的關系則既是君臣又是朋友。以往在劉璋手下,他因狂傲悖謬,頗遭益州臣僚的排擠,明明自認智術一流,偏被冷落在一邊,得一個不上不下的小官身,不死不活地頂著那些個白眼苟活著。他曾經懊喪自己懷才不遇,空有抱負終究是竹籃打水,直到他遇見劉備,命運在一瞬間發生了改變。

偏偏就是劉備,也只有劉備能容忍他的狂悖無行。劉備本就是個豪爽不拘於世俗的仁俠性子,法正的與世不容正是投其所好,大概在劉備心中,除了關張諸葛,第四個便是法正了。

劉備很喜歡和法正在一起,法正不像諸葛亮,用許多的規矩道理框定他,這樣不能做,那樣不可想。而法正從不管這許多規矩,他把世俗禮秩踩在腳下,滿不在乎地取笑挖苦那些死守規則的迂闊老儒。在諸葛亮的身邊,劉備受到太多的約束,身上背負的枷鎖太重,一旦有一個人為他松開枷鎖,哪怕只是短暫的,也能讓他獲得由衷的快樂。

法正讓他感到一種輕松,這種輕松是諸葛亮不能帶給他的,諸葛亮本身是一個太過沉重的人,他的沉重會讓身邊的人體會到一種壓抑感。

遇見諸葛亮,劉備無拘無束、任性妄為的生活便結束了,是諸葛亮給他套上了世俗的枷鎖;遇見法正,則把他埋藏深久的對自由的向往挖了出來。他把自己剖成了兩半:一半屬於諸葛亮式的沉重;一半屬於法正式的輕松。

對於這些,法正模糊地感覺得到。他知道劉備對諸葛亮很倚重,倚重的程度是他永遠不可能得到的,但是他也清楚地明白,他帶給劉備的輕松,是諸葛亮永遠做不到的。

他是個睚眥必報的脾氣,傲岸不羈,清高自負,他討厭許多人,許多人也討厭他,但他從不忌恨諸葛亮。因為諸葛亮像是一本條分理析的法律文書,不偏頗,不徇私,不嗜欲,對於一個幾乎沒有私欲的人,法正是不會討厭的,甚至還會產生由衷的欽佩。

有時,他很是想不通,上天怎麽會造出諸葛亮這種人,公正無私、清廉無欲,處事為人挑不出一點毛病,可便是這沒瑕疵反而成了最大的瑕疵。

因為,一個人若沒有了缺點,那就失去為人的喜怒哀樂的起落,殘缺才該是真實的人生。像諸葛亮這種人可以作為完美的模範供人敬仰,但是這種人都活得太累,得不到人生的大快活。

想到這裏,法正生了一個念頭,喊道:“來啊!”

府中主簿踮著腳尖跑來,腰彎得很低地說:“將軍請吩咐!”

法正撣撣衣袖,漫不經心地說:“傳府令,府中僚屬立刻到府,今日府中議事,半個時辰之內必須趕到,否則,自系入獄!”

主簿悄抽了一口冷氣,知道法正又要找茬兒收拾人了,他打了兩個哆嗦,也不敢說什麽,綿羊似的一顛一顛地走了。

法正仰著頭,腦子裏慢慢地浮現出幾個名字,眉眼隱沒著一絲陰冷的笑。

※※※

“會事!”主簿齁齁的聲音旋轉著飄了出去,拉磨似的在屋子裏來回搖晃。

大廳內,法正向西一落,眼睛輕佻地掃下去,一個人頭一個人頭地數下去。

“鄭丞怎麽沒到?”手在憑幾上一敲,小小的聲音讓一眾僚屬都打著寒噤,猶如冷劍懸頂,哪個敢回話。

法正冷笑:“怎麽,托大了?一個小小治書,本府會事,居然敢不來。他既是不樂意入府做事,又何必虛掛著個官身,不如回家讀書,倒能博個隱士的名頭!”

底下的僚屬個個噤若寒蟬,聽得法正尖酸刻薄的諷刺,背脊骨溜上一股冷氣。

這一段日子,法正頻繁黜退掾吏,又不斷新補官職。這些人大多數都是曾經得罪過他,或者無意中得罪了卻並不自知的益州舊吏,法正將他們收在府中,變著法子折磨,稍稍一點小錯便受嚴懲。黜官還算輕的,有幾個掾吏已被押進了成都大獄,家裏人去申冤,統統被攔了回來,說是這些官犯乃大奸大惡,豈能訟辯,狀書也被扔了出來,有敢在有司府門外逗留不去的,一頓板子打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