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治世用道德,亂世用謀略

初平三年(192年)的最後一縷春風消失在沂水河畔,而後,夏天款款而至。這一年,困擾徐州的黃巾叛亂徹底蕩平,戰爭的猙獰面孔正在從這片土地上消失,州裏百姓都在歌頌徐州牧陶謙的功德,稱贊他弭平戰亂,為徐州老百姓贏得了太平。說唱藝人還編出了陶將軍平寇的故事,走村串巷地演繹,掌聲得了,銅錢也得了。

諸葛亮十二歲了,個子又躥了一大截,小孩兒的稚氣正在一天天脫落,微微有了成人之範,鄉鄰都說這孩子模樣真是俊,有好事的婦人在他背後議論,他會臉紅,然後快步走遠。

兄長諸葛瑾守孝完結,歸家侍奉母親,陪弟弟念書習字,沒有再去洛陽太學,而且中原一直不太平,家裏也不放心他出遠門求學。

弟弟諸葛均再過兩個月便七歲了,仍像個羞澀的女孩子,怕生,膽子很小,是開蒙的年紀了,卻沒去學堂。陽都是個小地方,沒有學堂,要上學必須去州治下邳,母親舍不得他們兄弟遠走,兄弟三人都由叔父諸葛玄教習。

兩個女兒昭蕙、昭蘇明年便是及笄之年,到了可以議親的年紀,母親已在給她們物色人家,陽都也有好人家,可母親總覺著配不上自家女兒,不是嫌清貧過了,便是少了文教。

這個午後,諸葛亮本在房間裏讀書,他心裏裝著事,讀了不到半個時辰書已經是心思漂浮,暖洋洋的陽光灑滿了窗前,柔軟的飛塵在水似的陽光裏迢迢,他伸手撲了一下,空空的,只是一縷微風的感覺。

他把書放下,推門走了出去,也不走大門,卻繞到墻垣邊,有一處坍了一半,他把住半墻,縱身跳了出去。

出得家門,輕車熟路地拐了幾條巷子,跑到一座廢棄的祠堂前,徑直走了進去。老人正躺在祠堂的院子裏曬太陽,聽見有人來了,翻了一個身,一只手枕著頭,一只手從後面撥拉出一張棋枰,兩碗棋子。

自那日與諸葛亮祠堂對弈,老人一直留在這裏,平時並無生計,若有好心人給他幾枚錢幾碗飯,他也不說“謝謝”,若是討不著,也不在乎。偶爾在祠堂門口擺棋局,過路人願意下便下,輸了不給錢也不計較。陽都人喚他作“瘋老漢”,也憐他孤苦,想他許是家鄉遭難,親族凋敝,方才逃難來徐州避亂,也不嫌他,任由他在廢祠堂裏住。

諸葛亮蹲在他身前,卻不見老人起身,甚至也沒有下棋的意思,他疑問道:“你不和我下麽?”

他和老人下了兩年的棋,原先總是他輸,後來慢慢地互有勝負,再後來,竟是十有八勝。倘無他事,三五日便要來和老人對弈幾局,兩人漸漸生出了默契,每次見面,老人必定取出下棋的道具,而後選定落子先後。

老人緩緩地坐起來,眼睛眯著,像是陽光太刺目:“棋枰之上也有盡頭,你想在盡頭處尋什麽?”

諸葛亮恍然,兩年的對弈,他在棋枰上學到了很多,他和老人下過尋常的十七道棋,也下過十二道、十道、五道棋,布過不同的寬窄之局,仿佛排兵布陣,列出九地、九兵的循環變化,知道天下無常局,總在權變之間,必要因事而謀,因變而策。

他知道老人對他的棋枰之教已完結了,懇切地說:“敢問老先生可有他知教給我,望不吝賜教!”他整衣而起,深深地拜了下去。

老人將頭耷拉在肩膀上:“你讀了什麽書?”

“五經。”

老人一哂:“庸人也讀的書。聖賢明訓本無錯,可嘆書呆子們尋章摘句,苦吟訓字,識不得真學問!”

諸葛亮謙遜地請教道:“什麽是真學問?”

老人怠惰地說:“真學問在起居坐臥間。”

諸葛亮垂頭苦思了許久,忽地像被打通了經脈,仿佛一道明亮的光從天空落下,將思維的盲角照亮了,他瞬間明白了,歡喜地說:“多謝老先生良言賜教!”

老人冷冷地說:“君子禍至不懼,福至不喜,你有何歡喜?”

諸葛亮霎時悚然,剛才綻放的笑容便似風幹的水,從唇邊倏忽滑落。

老人也不看他,顧自站起來往堂上走去,一忽兒折返時,懷裏捧著幾卷積滿了灰的書,他吹了一吹,灰塵“噗噗”地落下來。

“拿去吧,三日後還我!”

書冊壓著諸葛亮的手臂,沉得他有些擡不起。他其實覺得自己三天看不完這麽多書,可老人性格古怪,容不得他辯解,他只好道聲謝,抱著書離開了祠堂。

書很重,一半是竹簡,一半是積灰,抱的時間長了,手肘子又酸又麻。諸葛亮一路走得不甚順暢,拐跑著回了家,卻忘記從墻垣缺口翻進去,直接從正門沖進去,順著連接前後院的長廊噔噔疾步,正要跑回自己的房間,卻見母親從內堂走了出來,驚得他往後一縮,一卷書“嘩啦啦”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