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憤寫血書孝子自盡 痛飲鴆酒玉女殉情(第5/6頁)

玉娘早就聽說過金學曾這個名字,並知道他是張居正生前最為欣賞的幹臣,禁不住好奇地問:

“你是那個會鬥蟋蟀的金學曾。”

“在下正是。”

金學曾苦笑一下,黑暗中,仍然可以感受到他的雙眸灼灼生光。他自萬歷八年回浙江老家守制後,一直布衣葛服足不出戶。但人在江湖心存魏闕,暗地裏他仍十分關注張居正推行的萬歷新政。因他離開官場已有幾年,加之為官時廉聲卓著,沒有任何把柄讓人可抓。所以,在萬歷皇帝親自主持的對張居正的清算中,他沒有受到沖擊。但他堅信張居正的改革沒有錯,至於張居正本人,雖然並不是沒有可指摘之處,但瑕不掩瑜,他依然是大明開國以來屈指可數的中興名臣。對張居正遭受到如此不公的待遇,他深感憤怒卻又無從表達。所以,也是特選了張居正的忌日前來荊州憑吊。玉娘來的時候,他已在這裏呆了小半個時辰,他因在荊州稅關任上得罪過不少地方士紳,所以不想被人發現。玉娘轎子擡到時,他便躲到墳地背後。當他確信在墓碑前哭訴的只有玉

娘一人時,這才又慢慢蹀躞出來。玉娘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問道:

“你為何也來這裏?”

“同你一樣,也是特地趕來祭奠首輔。”

“你從哪裏來?”

“杭州。”

“啊,你比奴家走得更遠。”玉娘淒然一笑,對著墳包說道,

“先生,你睜開眼睛看看,終於有一個官員來看你了。”

金學曾搖搖頭,糾正說:“玉娘,在下並非官員。”

“啊?”

金學曾簡單地介紹了自己這幾年的經歷,然後說道:“官場齷齪,原也不值一提。玉娘,首輔如果地下有知,看到你千裏迢迢趕來祭奠,他必定陶陶然,欣欣然,對著這中天朗月,滿滿地浮一大白。”

玉娘沉默了一會兒,激憤地說:“奴家始終不明白,張先生生前以國為重,忠心輔佐皇上,死後不到半年,就落得家破人亡的悲慘下場,這究竟為的什麽?”

金學曾撚須一嘆,答道:“只因他整飭吏治,清理財政,推行的一系列重大舉措,雖有益於朝廷,有利於百姓,卻得罪了太多太多的勢豪大戶。”

“皇上不是支持張先生麽,他為何出爾反爾?”

玉娘口無遮攔問出此話,倒叫金學曾犯難。他雖然早已是布衣身份,卻仍不敢指責皇上。稍一思索,他才繞了一個彎子委婉答道:

“自古忠臣,未必都有好報。”

玉娘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又一次伸出手來,輕輕地撫摸著墓碑,動情地說:

“張先生若還能再活一次,不知他是否還有勇氣,像先前那樣不避權貴料理國事。”

“我相信,他還會那樣!”金學曾肯定回答。

“是嗎?”

玉娘對金學曾的回答感到驚訝。金學曾看了看玉娘,從衣袖裏摸出一張紙來,遞給玉娘說:

“你看看這個。”

借著火鐮打出的微弱的火光,玉娘抖開那張紙,只見上面寫道:

二十年前,不谷曾有一宏願,願以其身為蓐薦,使人寢處其上,溲溺垢穢之,吾無間焉。有欲割取吾耳口

鼻者,吾亦歡喜施與。

萬歷元年答閱邊總督吳堯山

天下事,非一手一足之力。仆不顧破家沉族以徇公家之務,而一時士大夫不肯為之分謗任怨,以圖共濟,

將奈何哉?計獨有力竭行之而死已矣!

萬歷五年答總憲李漸庵論驛遞

既以忘家殉國,遑恤其他!雖機阱滿前,眾鏃攢體,不之畏也。如是,才可建立國事。

萬歷六年答詞道林按院

不谷棄家忘軀以殉國家之事,而議者猶或非之,然不谷持之愈力,略不少回。故得失毀譽關頭打不破,天

下事斷無可為。

萬歷八年答學院李公

玉娘讀罷,沉吟問道:“金先生,這幾段話都是張先生生前寫的嗎?”

金學曾點點頭,答道:“上面這四段話,都是從張太師擔任首輔之後給有關官員的信件中摘錄:這些信,都刊載在當時的邸報上。張太師之所以要把這些私人信件刊載出來,其用意就是為了讓天下的官員都知道他矢志改革的決心。”

幾滴晶瑩的淚水落在那張箋紙上,玉娘啜泣問道:“金先生,你將這幾段話抄錄下來幹什麽?”

金學曾雙頰痙攣了一下,痛苦答道:“在下也同玉娘姑娘一樣,認為張太師精於治國而疏於防身。讀過這幾段話,我才明白,張太師不是不懂得防身,而是根本不屑於一防。像張太師這樣身居高位的人,如果做任何一件事情,都先將自己的退路想好,則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做成。這一年來,在下每思及張太師的悲劇,心下就隱隱作痛,我抄下這幾段話帶在身上,是想提醒自己,張太師對於自己身後的悲劇,應該說早已想到。他之所以還要這樣做,乃是為了實現他擔當天下事的宏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