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憤寫血書孝子自盡 痛飲鴆酒玉女殉情(第6/6頁)

聽金學曾這一席話,玉娘對張居正除了一腔摯愛之外,更是增添了無限的崇敬之情。她哀戚地咬著嘴唇,沒有說話,而是默默地繞著墳包走了一圈,金學曾跟在她身後。當玉娘重新回到墓碑跟前,對著墳包靜靜地佇立時,金學曾滿懷敬意又充滿悲戚地說:

“首輔大人千秋功罪,自有後人評說。但他身後如此悲慘,的確讓在下有錐心之痛。”

玉娘仍未答話,她希望眼前這座墳包能突然裂開,張居正仍像往常一樣雙目炯炯走出來,與她攜手,雙雙踏月而去。但眼下在這深沉的夜色中,除了偶爾吹過的風,在樹叢蒿草間留下令人驚怖的聲響,再沒有任何景色能平復她無盡的愁緒。站在一旁的金學曾,為玉娘的癡情所感動。兩人都這麽默默地站在張居正的墳前,月華流轉,河漢無聲……也許過了很久,到了子夜時分,玉娘才嘆出一口氣,她面對墓碑盤腿坐了下去。拿起那張琵琶,輕輕撥了一下,清脆的弦音在靜夜裏傳得很遠很遠。玉娘瞅了一眼金學曾,說道:

“金先生,當年奴家住在積香廬,張先生每每心情不爽時,總是要奴家給他唱曲。今番奴家從揚州趕來,便是為了將一首奴家自寫的曲子,敬獻在張先生的靈前。”

金學曾聽罷,連忙後退一步對著墳包跪下。他明白玉娘即將唱出的曲子,肯定是對張居正最好的祭奠。幽邃的蒼穹下萬籟俱寂的夜色中,垮垮琮琮的琵琶聲響起了。在這金玉相撞銀瓶乍裂的激越中,只聽得玉娘淒切地唱道:

夜深深,草茫茫,

風雨如晦,星月無光。

對著孤零零一座墳頭兒,

聽奴家唱一曲《火鳳凰》。

傳說人間有神烏,

歇在扶桑樹,飛在山之陽。

火中誕生,火中涅檠,

疫瘴為甘露,憂患為酒漿。

引頸一鳴,天下陽春至,

翅兒一抖,陰霾變霞光。

此鳥常在夢中舞,

此鳥名叫火鳳凰。

奴家今日吊先生,

淚眼兒迷離,心兒愁悵悵。

不用說生前顯赫死後孤淒,

不必嘆人妖不分世態炎涼,

先生既是火鳳凰,又何必

在這塵囂濁世爭短長?

先生啊,夢中見你頭飛雪,

夢中見你鬢如霜。

鳳凰在,天空毀,

鳳凰去,國有殤。

先生啊,只道人間不可住,

奴家且隨你,

黃泉路上訴衷腸……

玉娘邊彈邊唱,與其說是唱,倒不如說是一種肝腸寸斷的傾訴。唱到最後一句,玉娘已是泣不成聲。只見她扔下琵琶,將先前已在墓碑前放好的那把酒壺抓到手上,對著嘴猛力地啜吸了幾口。沉浸在淒婉歌聲中的金學曾,擡頭見玉娘的神情有些不對勁,心中已生了不祥之兆,猛然喊了一聲:

“玉娘!”

玉娘將喝幹的酒壺朝荒草間一扔,搖搖晃晃站起來,踉蹌幾步,又靠著墳包半躺了下來。

“玉娘!”金學曾又喊了一聲。

“金先生,奴家要跟著張先生去了,”玉娘忽然變得異常的平靜,但頃刻間她的身子就劇烈地抖動起來。

“怎麽,你喝了鴆酒?”金學曾驚慌地嚷道。

“不,是還、還魂,湯、湯……”說話間毒性已發作。玉娘嘴中噴出鮮血,她拼著最後力氣對金學曾說,“求,求你,在這墳、墳包旁,挖個坑兒,將、將奴家,埋、埋下,奴家要陪、陪張、張……”

望著玉娘慢慢閉上了她那一雙美麗的鳳眼,金學曾欲哭無淚。他什麽也沒有說,只是掏出手袱兒,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替玉娘揩幹凈嘴角的血跡。此時月在中天,不知何處的草叢中,一只紡織娘正在低聲地吟唱。

 

(熊召政歷史小說《張居正》全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