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憤寫血書孝子自盡 痛飲鴆酒玉女殉情(第4/6頁)

在出走後最初的一段日子,玉娘萬念俱灰,一心一意要皈依佛門:隨著歲月推移,當她憤懣的情緒漸趨平靜,她又開始懷念在積香廬的那些日子。臨風把盞,對月調箏,每每想到張居正對她的似水柔情,她就心下惆悵愁緒萬端。但她並不因此後悔離張居正而去,對他不肯援手拯救邵大俠,她永遠也不會原諒。但是,當她聽說張居正的死訊後,頓時如遭雷擊。就在那一刻,她發覺自己對張居正仍然愛得很深很深。此後,她對這位已經死去的“鐵面宰相”夢魂牽繞,思念之情一日濃過一日。特別是萬歷皇帝對張居正發動清算之後,她所愛慕的人——這位昔日跺一腳大明社稷江山也要抖三抖的赫赫首輔,竟然變成了萬劫不復的罪人,這種遽變,玉娘說什麽也不能接受。就在張居正家中的親人一個個在荊州飽受折磨之時,遠在揚州的玉娘,鎮日裏也是以淚

洗面。過了五月中旬,她突然打點行裝,辭別南慧禪師,雇了一條船,從揚州運河進入鎮江,然後溯長江而上,她要趕在張居正死去一周年的忌日抵達荊州,把積蓄了五年的生離死別的所有創痛和悲傷,全部攜到張居正的墳前傾訴。

玉娘乘坐的小轎,在一處稍高的土阜前停下。這時暮色漸濃,歸鳥的羽翼已經有些模糊不清了。玉娘走出轎子四下一張望,看到前面不遠處隆起一個大土堆,便問轎夫:

“那就是張首輔的墳包嗎?”

“是的,”轎夫擦了擦頭上的汗珠,答道,“去年,張首輔的靈柩從北京運回來,在這裏安葬的時候,是何等的榮耀。九月份為他舉行下葬儀式,參加的官員有上千人。這墳是北京工部派官員來督修的,那規模勢派,直讓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咋舌。你腳下站的地方,是原來的神道,兩旁的石人石馬,擺了一裏多路長,如今都毀了。神道鋪著的石板,也都撬起來砸碎了,墳地周圍的圍墻全被推倒,守墳的幾間房子也拆了。墳包原來高三丈,遵皇上的旨意,也削去了兩丈。你看,如今它矮趴趴的樣子,同我們鄉下草民的墳頭有什麽兩樣?唉,可憐哪!”

轎夫嘆息著,從轎子裏拿下一只蓋著青袱的竹籃和一只布囊,然後辭別而去。此時周遭一片冷寂,沒膝的蒿草,搖曳著令人發怵的淒涼。玉娘前行幾步,距墳前的墓碑只有一丈來遠。這墓碑顯然更換過。原先的墓碑高六尺,鐫有萬歷皇帝親自書丹“張文忠公之墓”六個大字。那墓碑被毀之後,族人為其立了一個簡單的石碑。玉娘兩眼盯著這塊粗糙的米青石碑,借著暮靄中最後的光線,玉娘認清了碑上的五個字:

張居正之墓

頓時百感交集,她雙膝一彎直挺挺地跪下,淚水潸潸,聲音顫抖地說了一句:

“先生,玉娘看你來了。”

周遭已經完全黑暗了下來,偶爾三兩只螢火蟲,在雜草間明明滅滅。一聲宿鳥的鳴啼,將一直掩面啜泣的玉娘驚醒。她又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返身從毀壞的神道上找到轎夫放下來的那只竹籃和布囊。竹籃裏放著一壺酒,一卷詩——那是當年在積香廬她與張居正的唱和之作。布囊裏除了一張琵琶,別無它物。她重新回到墓碑前面,打著火鐮將那卷詩燒掉,一邊燒,一邊夢囈般地喃喃自語:

“先生,你的詩,奴婢一直牢記心頭,‘落日千山風浩蕩,金戈鐵馬楚狂人,虞姬伴我輕生死,一回執手一陽春。’當初讀到這首和詩,奴婢心中就有不祥之兆。先生啊,你位極人臣,有能力拯救大明的江山,為何就不能拯救你自己?一如老和尚說你精於治國,疏於防身,不幸被他言中。先生啊先生,項羽兵敗垓下,到死都有虞姬相伴。如今,你在這裏躺了整整一年,玉娘才來看你,你將奴婢比作虞姬,奴婢不配呀!”

一邊說,一邊哭。那一卷記載了兩人私情的清詞麗句,終於在欲圓未圓的月華下,變成了一只只哀婉低回的灰蝴蝶。看著它們旋轉、蹁躚、破碎、沉落,玉娘拭了拭淚,又緩緩摘下頭上的東坡巾,一頭烏黑的長發頓時披散了下來。撫著墓碑,只聽得她又輕聲說道:

“先生,奴婢這次來看你,就再也不會同你分開。”

玉娘說著,又從布囊裏取出那張琵琶。她剛要面對墓碑席地而坐,忽聽得近處什麽地方傳來窸窸簌簌的腳步聲。

“誰?”玉娘驚問。

“我。”

只見一個人影從墳包左側轉了過來,玉娘本能地後退一步,尖著嗓子追問:

“你是誰?”

“金學曾。”那個人影已經踱到跟前,與玉娘面對面站著,只見他拱手一揖言道,“玉娘姑娘,久聞你的芳名,沒想到在這裏與你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