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魅影襲來魂驚午夜 琴音惆悵淚灑寒秋(第3/4頁)

馮保年事已高,心智漸昏。禦前辦事,屢不稱旨。今免去司禮監掌印,即赴南京閑住。欽此。

張鯨念最後兩個字的時候,故意拖腔拖調。這帶有某種侮辱與挑釁的聲音,在寂靜的夜空裏傳得很遠很遠。讀罷,他把聖旨一卷,重重地搗在馮保手上。刹那間,馮保全身如遭電擊。這寥寥幾十個字的聖旨,倒像幾十道驚雷,在這位威權不可一世的老公公的心頭炸響。就在那一刻,他腦子裏像走馬燈一樣轉過一個又一個念頭,他想到了在白雲觀抽出的那根下下簽,想到了夫人廟住持妙尼要他大寒前不要犯煞的提醒,想到張居正臨終前對朝局表現的極度憂慮,想到今兒中午皇上在太後面前支支吾吾的神情,想到他花了兩年時間精心譜寫的曲子《古寺寒泉》……刹那間,他仿佛什麽都明白了。只見他從地上慢吞吞爬起來,把聖旨隨手扔給張大受,乜眼看著張鯨說:

“老夫當初提拔你進司禮監,是狗屎迷了眼兒。”

張鯨盡管心裏發怵,卻強自鎮定,幹笑道:“馮爺,你年紀大了,到南京去享清福,有何不好?”

馮保嗤地一聲冷笑,厲聲說道:“你花重資托人去雲南買緬鈴送給皇上,如此引誘聖君敗壞綱紀的奸佞,有何資格站在老夫面前說話!”

張鯨惱羞成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外強中幹地威脅道:“老公公,本監謹遵皇上之命前來傳旨,你對本監不敬,就是欺侮皇上。”

“呸!”馮保重重啐了一口,咬著牙罵道,“這聖旨還不是你騙出來的!”

張鯨情知這麽爭下去,自己終是處在下風,幹脆以牙還牙,惡狠狠回敬道:

“老公公,本監沒有工夫聽你噦唣。你也看清了,咱身旁站的都是京營的兵士。皇上給他們的任務,就是護送你到通州張家灣碼頭,那裏早為你備下了一只官船,送你到南京。”

罵歸罵,馮保自己也清楚,眼下大勢已去。他看了看那些虎視眈眈的兵士,長嘆一聲,吩咐身邊的張大受:

“去,到客廳裏為老夫支下瑟來。”

張大受手拿著聖旨,滿臉虛汗地抽身打轉。馮保在原地踱了幾步,撇下張鯨,徑對京營都督許雲龍說:

“老夫要去和府內的手下人道個別,軍門在此稍候片刻。”

許雲龍一個三品武官,往日想巴結馮保,只愁找不到路子。這會兒馮保雖成了“階下囚”,但頤指氣使威嚴不減,許雲龍被他氣勢所懾,競一哈腰討好說道:

“馮公公盡管回屋道別,只是卑……嗨,只是本都督皇命在身,還望馮公公配合些個。”

馮保也不答話,已是慢悠悠踱回府中客廳。此刻,府中一應侍役近百名都靜候在院子裏。這些人做夢都沒想到他們的主子——皇上深為倚重的大伴,竟會遭皇上拋棄。這真是天威不測橫禍飛來,因此一個個都嚇得面如土色。此時,客廳裏瑟已架好,張大受懂得主人心思,架的正是潘晟送來的那具唐朝的錦瑟。馮保坐下來,輕輕一撥瑟弦,溫潤的瑟音如掠過柳梢的紫燕。他眯眼四下裏一瞧,問:

“香呢?”

張大受噙著淚水答:“小的忘點了。”急忙搬過宣德鶴香爐,尋了府中珍藏的烏斯藏貢香點上。

馮保吸了吸鼻子,聞著令人興奮的異香,又問:“蘭芷呢,怎不見她?”

蘭芷是兩年前王篆從揚州帶回來送給馮保的歌女。她長相姣好且歌喉清亮,因此很得馮保喜歡。此時,蘭芷就站在客廳的角落裏:聽得主人找她,忙從人縫兒裏擠出來斂衽行禮,淒然說道:

“奴婢在。”

馮保瞧著她眼圈兒紅紅的,笑道:“死別尚不可悲,生離又

算什麽,把你那眼淚擦擦吧。”等著蘭芷拭了眼角兒,馮保又道:

“蘭芷,上次老夫教你的《四時樂》,還記得嗎?”

“記得。”蘭芷聲音顫抖。

“好,老夫現在撫瑟,你就唱這支曲子。”馮保說著又命張大受,“把所有的宮燈都滅掉,只點一支蠟燭。”

頓時間,本是燈火通明一片璀璨的馮府,突然變得漆黑一團:焦急守候在門外的張鯨心下一驚,正欲命令兵士沖進去,卻聽得客廳裏瑟聲一響,一個女子不勝嬌羞的嗓音,已自淒淒涼涼

地唱了起來:

看穿世事,

靜養潛修,

暑往寒來春復秋,

百歲光陰不我留。

寄身清流,

泛一扁舟;

安排臥榻,

天地悠遊。

尋什麽名山勝景,

登什麽舞榭歌樓;

講什麽英雄豪傑功名富貴,

讀什麽《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到春來只需讀李太白的《桃園序》,

牛衣醉月、秉燭夜遊。